车前灯亮着,照出雨后泥泞的黑色路面。周唯璨微微眯起眼睛,视线透过手里燃了一半的烟,看到了发生在许多年前的画面——
闷热潮湿的雨夜,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她靠在自己胸口,长发汗津津的,脸颊微红,像小孩抢玩具那样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刚点燃的烟。
烟雾缭绕中,她拿起那支烟,用力吸了一口。
然后皱着眉头开始咳嗽,抱怨这也太呛了,没意思,不好玩。
来到东非接近一年,周唯璨很少想起从前的事。
这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援非志愿者。时间久了,他也快要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周唯璨咬着烟,在月色下打量自己的手腕。
青色的血管静静伏于此处,脉络清晰分明。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地方划一道口子,除了流血时那几秒的快意,怎么可能真的排解痛楚。自欺欺人而已。
六年过去,她怎么还是那么脆弱。
六年又有多久?
她像一个坐标。
时间绕着她兜圈,跨不过。
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周唯璨拿出手机,回想着刚才检查病历本的时候,紧跟在她名字后面的那串联系方式,准确无误地在拨号键盘上敲出那个手机号码。
这么久了,她的号码还没换。
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这些,毕竟他自己也没换。
指尖就放在绿色的通话键上,迟迟没有摁下去。
周唯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发呆。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两旁是影影绰绰的山峦叠嶂,头顶飞悬着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银河。
在天与地之间,人类渺小如一粒尘埃,没有什么值得在意,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在意。所有不愿回顾、不该回顾的往事,似乎也都能看开,能放下。
良久,他摁灭手机屏幕,重新启动引擎。
洛希极限
离开医院的时候,云畔身上的红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阿约本来想带她回酒店好好休息,但是她坚持要按原计划,跟阿约回家拜访父母。
云畔认准的事是很难改变主意的,两人在车上互相说服了半天,阿约实在拗不过她,最后无奈妥协道:“你啊,就是固执。”
云畔笑了笑,没说话。
身体仍然有些不适,在车上吃了抗过敏药,她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驶入一片村庄,道路两旁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蓝色丁香花,团团簇簇,香气弥漫。
伸手摇下车窗,田野间的风似乎也溢满自由的味道。
阿约向她介绍:“丁香是坦桑尼亚的国花,被称为摇钱树,所以到处都是,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只有蓝丁香还在开花啦。”
触目所及之处的房子基本都是由瓦片、石头,或者茅草盖成的,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
阿约家已经算是条件比较优越的了,是用红砖和水泥砌成的砖房,而且有两层,虽然老旧,至少牢固。房梁底下,一串串的玉米和红辣椒像结彩似地沿墙挂着,很显眼。
把车停在家门口的院子里,阿约熄了火,兴奋地说:“到啦,下车吧。”
阿约的父母都是淳朴又真诚的人,一进屋就热情地招待她,又是给她倒茶又是给她搬椅子的,云畔有点不好意思,抱着瓷杯坐下来,连连道谢。
绿茶很浓,又苦又涩,她一边喝,一边听阿约和父母聊家常,虽然基本听不懂。不过这么久没见,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聊。
傍晚时分,他们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晚饭。
尽管已经逐渐适应了当地的饮食习惯,当蛇饭端上来的时候,仍然把云畔吓了一跳。
蒸屉里赫然摆放着一条只去内脏、不去头尾、不剥皮的红色花蛇,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玉米谷粉,热气腾腾的,气味虽不难闻,还是让云畔感到轻微的反胃。
阿约无语道:“妈,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准备这个,别把人家吓着了,再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吃不了的。”
女人闻言,很抱歉地看着她,又用英语向她解释,说在他们这里,红色的蛇象征着幸福圆满,是祝福。说完之后,便把那盘蛇饭端走了。
院子里搭了一架秋千,是用结实的树藤编成的,吃完饭之后,阿约拉着她荡秋千,说这个秋千是她出国之前给堂妹搭的,她堂妹年纪还小,夏天的时候很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
橙日渐渐坠入地平线,远处的起伏山峦也被晚霞染出红晕,像极了一座座红色的屋顶。阿约有些担忧地问:“你应该没住过这么简陋的房子吧?住得惯吗?”
云畔笑了,回忆着说:“我以前住过只有十个平房的出租屋,连电视机都没有,浴室里的花洒经常坏,阴天下雨的时候墙壁还会渗水。”
跟云畔做了两年室友,对于她的家境基本了解,阿约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怎么可能?”紧接着,又天马行空地猜测,“你家之前破产过吗?还是说,你是被迫的?”
云畔摇摇头,“自愿的,而且我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好。”
阿约愈加震惊,无法为她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也只能感叹,“有钱人的想法大概都比较奇怪吧。”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是那间出租屋的布局装潢,家具摆设,云畔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最爱用的那个缺了角的白瓷水杯;记得浴室里总爱渗水的那面墙;也记得那张稍有动静就会吱呀作响的单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