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恩正色道:“顾某只知,冯大人就是陛下在朝廷里的喉舌,大人的声,就是陛下想说的话;反过来,大人的看法,也可以成为陛下的看法。”
冯素贞怔了片刻,才又说道:“顾都督,‘王事靡,不能黍稷。父母何食?’战事一起,受苦受难的,终究还是百姓。征辽东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顾承恩心知今日说的已经够多,又听出了冯素贞言语中的倦意,便起身谢道:“只要大人愿意计之议之,而非一口否决,顾某已是感激不尽。”
二人徐徐下了长城,顾承恩拱手谢道:“今夜劳烦冯大人相陪,望大人好生安睡。”他顿了顿,似是不甘心一般地垂喃喃道:“倘若陛下当真无伐金的念头,又为何要派东方胜去辽东呢?”
冯素贞默然片刻,长出一口气道:“顾帅,陛下未必无心,只是——唉,实不相瞒。如今的国库,虽有盈余,却未必能撑得起征辽东的花销,加上去岁是借了钱向徽商购粮,察哈尔的战利也会折算进去。纵是巧妇,也怕无米之炊啊!”
顾承恩垂似是深思,许久抬起头来:“冯大人说的是。”
冯素贞辞了顾承恩,朝着营帐行去时,仍是满腹心思。
这半年来,皇帝对她的维护很是坚决。无论是赈灾、财政、和谈,乃至于皇帝每日的经筵日讲,尽皆放心地交予她来经手。
起初不少御史已经写好了办事不力的参奏,不成想桩桩件件冯素贞兢兢业业不曾有大错,反而因此和北地中央地方上的官员熟络起来,渐渐有了声望。
恐怕,顾承恩便是因此而寄望她能说服皇帝。
然而,满朝上下,仍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指望着她犯错,甚至有人动了窥探私德的心思。
因着太子已然登基为帝,东方胜已调去驻守辽东,便有有心之人将她昔年与李兆庭的婚事传得满城风雨,听闻就连刘倩也受了那些碎嘴官家娘子的影响,三番五次自请下堂和离,好给“元配冯氏”腾换位置。
想着想着,冯素贞不禁一叹:刘倩为人任侠尚义,偏偏做不好这个官太太,也实在是不知她的为人。
自身份昭告天下之后,李兆廷倒是尝试过拜见她,均被她以各种理由拒了,甚至,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是的,二人同朝为官大半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是在内阁偶遇还是每日在承天门见面,二人半句话都不曾讲过。
乱绪纷纷,忽然间,她双耳翼动,听到身后传来细不可察的跫音。
高大的暗影如一座山一般拢了上来。
冯素贞忙一转头,仔细辨认一番,不确信地问道:“剑兄?”
来人挪了挪身子,让月光照到自己的脸上,正是严凛泓那坚毅如刀刻斧凿的面容:“你真的是冯素贞,真的是个女人?”
冯素贞微讶,点头确认道:“是,我是冯素贞,是个女人。”
严凛泓眉头微蹙,上上下下打量了冯素贞一番,忽地伸手抓过冯素贞的手腕搭起了脉。
天下第一杀手的挟制,冯素贞哪里挣得脱,见他神色肃穆,便耐着性子等着他。
许久,严凛泓松了手,蹙眉问道:“你的内功没了?”
冯素贞揉着手腕苦笑道:“我运功过度,经脉受了损。日后,怕是都练不得内功了。”
严凛泓又问:“是不是自打内功废了,你就没用过武功?”
冯素贞颔:“问过许多大夫,都嘱我不可妄动,我只好静养。”
严凛泓摇了摇头道:“你原本修习的降魔琴,太过倚仗内功,是以内御外。你的剑术、轻功也依此而生。乃致于经脉承受过重,没了内功就全废了。可凡上乘武者皆是内外兼修,不妨试试拳法掌法等外家功夫。虽然你是女子,力量和度有所不逮。但若是好生练气,修习导引之术,活用寸巧,以内辅外,假以时日,未必比不上原来的本事。”
冯素贞顿有所悟:“此理甚明白,多谢严守备指教!”
龙吟之声响起,是严凛泓骤然拔剑出鞘。月光照在剑上,映得他漆黑的眸子晶亮:“不谢,我于拳脚上一般,只会练剑,今日便教你一套外家御剑行气的法子,你且记好了!”说罢,严凛泓身子跃起,一板一眼地舞了起来。
长剑舞动生风,剑意汪洋恣肆,却是刻意放慢了动作,好叫冯素贞看个清楚。其间吐纳运力,确实颇为精妙,虽形式上不及冯素贞所会的那套华美,点刺劈砍都用了寸劲,是实实在在的杀人招式。
一套剑招收势,冯素贞大致记住了七八分,上前由衷道:“严兄大恩,冯素贞感激不尽,不知何以为报!”
严凛泓收剑入鞘:“不谢,我从前是做人命交易的,故而施恩也图报,”他微微欠身,“所以,顾帅所求的辽东之事,有劳了。”
冯素贞惊讶道:“剑兄——不,严守备……你怎么也?”
严凛泓一板一眼地答道:“她让我去辽东,顾帅去不了的话,我也去不了。”
冯素贞当即就明白了这个“她”指的是谁,不禁一时无话。
严凛泓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徒留冯素贞五味杂陈:他说他施恩图报,可是,他又何尝向天香索求过什么呢?
在这个前任杀手眼里,烽火再起也好,生灵涂炭也罢,都不及他应了那人的一个承诺。
辽东……却不知天香对辽东之事如何看待。
从前在身边时,冯素贞若于政事上有疑惑,天香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她暗自忖道,待回了京城,定要致信天香聊聊此事。
……好沉……好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