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他神思悵然,渾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候,他忽然聽見遙遠的海面傳來洪亮悠長的鳴聲,是大天使的號角,還是金甲戰馬在神明的座下發出即將征戰的啼叫?
他神魂恍惚地坐起來,透過木頭圍起的窗楞,看見一艘接一艘的雪白長船駛離港口,它們驕傲地長鳴,向大海宣誓它們的強大與美麗。
……原來是這樣,他要走了,傑拉德……
阿加佩劇烈地抽搐起來,方才如夢似幻的迷離沒有了,他從雲端瞬間打落到受苦受難的人世,又接著從人世繼續往地獄跌去。他渾身劇痛,渾身是血,他是個被活生生撕裂的人,他會永遠留著這個治癒不了的傷口,一直捱到死,一直變成終日哭嚎的幽魂,也不能安息。
他勉力從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滾向房門,門沒有鎖,門外也沒有看守,沒人看得見他蹣跚的走路姿勢,也沒有人看得到長袍之下,順著他大腿流到腳後跟的血與濁液,一路為他留下狼藉的腳印。
阿加佩吃吃地低笑,他恍惚地想,自己總算明白奴隸主的意思了,老爹真是個混帳東西,願神保佑他——當然了,倘若世上還有神的話。
他就這麼走著,出於一種凡脫俗的幸運,沒人發現他,或者說,即便有人看見他踉蹌的影子,也懶得去再給這個可憐蟲踩一腳。更何況,狂歡的酒宴要持續整整一周,人們都爭相去看白船一艘艘駕海離開島嶼的盛況,得益於此,阿加佩出逃得非常順利。
海風盪起他空蕩蕩的袍角,他赤足踩進叢林,爬上山坡,走向海崖的邊緣。他無知無覺,腳底磨出淋漓的鮮血,就這樣,他走了整整一天。
阿加佩仿佛站在世界的頂峰,手指上墜著一滴閃閃發光的藍淚。
「……回家……回……家……」他迷茫地呢喃,然後頭重腳輕,一下扎進了那片一望無際的蔚藍。
此刻海天倒懸,他的天空是海洋,大地是蒼穹。在呼嘯的狂風中,他漫步雲端,長鯨過海,從他的頭頂飛過……多麼美。
很快,阿加佩的耳邊傳來一聲遙遠的悶響,他的身體一冷,繼而湧上無邊的熱意。他感到柔軟,這柔軟從四面八方擠壓著他,將他的身體擺弄成許多不受自己控制的形狀,直到一個堅實的物體輕且沉重撞到他的腰腹,把他整個攔起。
——他自此失去了意識。
「……一個……人……。」
朦朧嘈雜的聲音,緩緩漫進阿加佩的世界。
「……傷……重……不好……」
就像視線里漫天遍野的海水。
「我……知道……島……名堂……」
誰在說話?
「碰……算……命大……」
誰在說話?
「……小心……發現……」
不過須臾,他的世界就重回寂靜與黑暗。高熱席捲了阿加佩的身體,令他在床鋪上輾轉了幾天幾夜,總算掙扎著醒了過來。
……這是哪裡?
他茫然地看著昏暗燈火上的天花板,只覺得身體在不自覺地搖晃,像是還置身於無邊無際的大海。
「他醒了,船長,他醒了!」一直守衛在床邊的年輕水手大喊一聲,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出艙門,「船長!」
阿加佩剛剛醒來,立即就被這一聲炸得腦子嗡嗡作響。
遠處傳來一個氣急敗壞的怒罵聲:「你他媽小點兒聲!他就算不死,也要被你這小雜種吵死了!」
伴隨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房門被一下踹開,從外面彎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同時湧進來一股咸澀的海風氣味。
阿加佩無從分辨來人的年齡,他的體格健朗,臉上倒留著一把茂密灰白的鬍子,同樣髒兮兮的灰發從他泛著油光的帽檐下蜿蜒出來,貼在黝黑的臉頰上。這人拖把椅子坐下,瞅著阿加佩,哼笑了一聲。
「不用猜測我的年齡,小子,「他的聲音粗啞,「如果你願意被人叫小子的話,我是艾登船長。」
阿加佩沒有說話。
他因為寒冷、潮濕和恐懼而顫抖,害怕的焦灼氣味幾乎形成了某種可以被嗅到的實體,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傾瀉下來。
「行了,真見鬼……話都不會說了,小子?」艾登船長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但用不著你開口,我知道你是打哪兒逃出來的,你也不必跟我隱瞞。」
他等待著阿加佩的回應,可他註定要失望了。眼前的少年像極了一具死氣沉沉的屍體,眼神木然,除了寒顫似的打哆嗦,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起伏。
艾登船長小聲地罵了句什麼,復又開口:「……雖然說船上載女人會遭到詛咒,可我活到這把年紀,也分不清楚你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所以我就當日行一善了。畢竟,你比我更清楚,那島上是幹什麼的。」
阿加佩困惑地,甚至可以說麻木地看著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有乾瘦如柴的胯骨格愣打顫,將木床板抖得不住碎響。
「你浪費了我船上大部分的藥品、繃帶,還有所有能用的清水……那混帳起碼往你肚子裡射了個王國出來。不過,老艾登不想跟你計較,因為我是個正派人,我也有女兒。」船長瞪著他,雙眼有如鴿子般機警,「所以在下一個港口,我會放你下去。自生自滅吧,小子,順便向天父替我祈禱,你遇上了好心人。」
他說完後,便要起身離開。他知道,這孩子已經瘋了,傻了,痴呆了,誰也不知道他具體遭受了什麼——雖然就連傻瓜也能猜出點大概。聖母啊,他真要憐憫這個倒霉蛋了,可又有什麼辦法呢?世上就是沒有業報這種說法,作惡的人往往賺得盆滿缽滿,帶著子孫後代都享福,而好人呢?那些清清白白的好人,能勉強填飽肚子,就已經算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