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拉德撥開他凌亂的額發,專注地凝視他的眼睛,猶如凝視波光閃閃的海面。
「那就讓這個來做見證吧,我的朋友,」他輕聲說,「我知道,行動勝過百倍的言語。」
說完,他便將一個灼熱的吻印在阿加佩的嘴唇上。
說來古怪,這個吻同時帶給了他們奇異的體驗——嘴唇膠合的那一刻,他們的靈魂也像是融合在一起了。真情實意的人戰慄,虛情假意的人駭然,不知不覺中,當他們慢慢分開的時候,還陷在深沉的震驚里,久久不能回神。
阿加佩氣喘吁吁,恍惚地說:「我……我相信您。」
「……你應該,」傑拉德喃喃道,「是的,你應該相信我。」
兩人彼此瞅著,好像有千言萬語,又好像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片刻之後,阿加佩倉促地說了晚安,傑拉德也一言不發,點頭示意。這個迷幻的夜晚,古怪得像一輛突飛猛進的馬車的夜晚,終於到了落幕之時。
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在阿加佩心中,稀里糊塗的愛火就此燃燒了起來。
這個年輕的男孩,在塵世間顛沛流離的可憐蟲,畸形的身體跟著扭曲了他的命運,在漫長的十九年裡,他被迫成為一個膽小謹慎,唯唯諾諾的人。他的心思細膩,早早學會了看人的臉色行事,因為他必須要揣度那些有能力支配他的人的心情;不過,他並不多愁善感,因為這是給還有餘力喘息的人準備的能力,命運如此沉重地壓迫著他,傷感已經沒有它的用處。
然而,一旦他擁有了自己的時間,有了思考的自由,他的思緒立刻就脫離了控制,令他心蕩神馳起來。
「傑拉德愛我」「我應當警覺」「可是他愛我」「我是一個奴隸,要清楚自己的地位」……諸如此類,亂糟糟的想法不停在他心中飛旋,快要使他神志不清,無法自持,忘記現實的一切。這理應是十分危險的徵兆,說明那個男人已經對他產生了如此之大的影響力,可阿加佩渾然不覺,任由思想將他越帶越遠。
但想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呢?每當他做好心理準備,告誡自己要「守著本分」,傑拉德就像能聽見他心裡的胡言亂語似的,立即便會敲開他的門,笑眯眯地邀請他出去。
於是,他的心理防線總會快地被擊潰。
在傑拉德身邊,他笑得越來越多,臉紅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隨意大膽。人們應當認識到一件事,那便是愛火一旦燃起,絕無法隨隨便便就熄滅。
面對傑拉德熱烈的表白和親吻,他的激情摻雜著絕望,阿加佩無可避免地想要回報,可他又能回報什麼呢?衝動之下,他的手指挨近下頜,解開了第一顆扣子——這是他唯一知曉的報答方式——又心虛地停下。
阿加佩想起自己異於常人的身體,他退縮了。
「怎麼了?」傑拉德關切地問道。
「我……」他嘴唇張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傑拉德明白了什麼,他笑著說:「我們不用進展得那麼快,是不是?這樣就很好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雖然我還不明白,你對我的感情是感激居多,還是愛情居多,不過,我總能等到你真誠愛我的那一天的。」
阿加佩也幸福地微笑起來,在傑拉德的懷抱里,他聞到了混合著乳香與海風的清氣息。
「好。「他說。
傑拉德親吻了一下他的發頂,低聲道:「晚安,我最親愛的。」
燭火熄滅了,阿加佩心中的星光卻從此開始長盛不衰,幾乎要點亮整個世界。
儘管傑拉德明確表達了寬解的意見,可關於他身體的秘密,依舊是卡在喉嚨的一根魚刺,刺痛難耐,不吐不快。傑拉德自然看出他的憂慮,接連幾次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阿加佩苦想了幾晚上,還是鼓起勇氣,在散步時告訴了他這個不堪的事實。
「……我的父母拋棄我,我被賣到其他人手中,因為這個原因,也不能擔當普通僕役的工作。」他深吸一口氣,「如果……我是說如果,您從此輕視我,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我也不會責怪您,我……」
聽完他的陳述,傑拉德沉默了很久,阿加佩等待著他的發言,宛如死刑犯等候最後的審判。他等了又等,才聽見傑拉德的嘆息:「我為什麼要輕視你,我的朋友?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一個見風使舵的小人嗎?恰恰相反,我在各國間航行,所見所聞,都出了一般人的想像,我知道這世上就有各種奇異的怪事,其命運並不由它們自己決定,而是天生的不幸。所以,我要對你說,你為此吃盡了苦頭,可這不是你的錯啊。」
熱淚順著阿加佩的面龐滾落,他緊緊抱住了傑拉德,嘴唇里吐不出一個音節。
神啊,我感謝你,他想,或許世間真有善報與惡報存在,而我曾經所受的苦,也都是為了在這個春天和他相遇。
既然心意已經彼此連通,親密的愛情,便同時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這個漫長的春天似乎永無止境,他們在房間裡,在露台上,在白塔價值連城的玫瑰園裡做愛。阿加佩的眼睛濕漉漉的,仿佛浸潤了露水的藍寶石,盛夏的陽光熾烈,他的身體卻仿佛比太陽還要灼人。
傑拉德咬著他的耳朵,貪婪地笑道:「我們把玫瑰都壓碎了,那些奴隸販子會恨死我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