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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第1页)

其实亦如家的日子虽然差,但还不至于缺衣少食。20世纪80年代初周围人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没有攀比人们怡然自得,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有个爱笑的父亲,守着堆满垃圾的山坡,有一群野孩子做玩伴,亦如的童年还是充满欢乐的。

每天唱着歌放学,一把推开木门,亦如就会大叫:我回来了!抓起水瓢灌满一肚子凉水,从炉坑里摸出两个还没烤熟的地瓜就

跑出去玩了。丢沙包、捉迷藏、踢盒子,好玩的游戏多了去了,每天都能变化出新花样。每次姥姥都会在后面喊:“别太野了,早点回来啊!”

不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总要走到尽头,直到有一天,山坡出事了,亦如的童年也就在那天结束。

一个女孩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拖到灌木丛的深沟里,先奸后杀。

4

不知谁在大门外喊了一声:“沟里死人啦!”就像清晨的集结号,姥姥趿着鞋,拉着亦如就往外跑。亦如一边跑一边扣扣子,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丫子。

天可真冷啊!

数九的天气真不含糊,呼出的白雾立刻凝在眼睛上,鼻毛也随着呼吸粘在一起。亦如缩在姥姥身后,扯着她的后衣襟,和她一样既好奇又兴奋。

尸体是早起捡破烂的人发现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派出所的人却还没来。大多数人脸还没洗呢,有人辣椒渣还粘在牙齿上,讲了几句话才咽回肚儿里去,有人穿件毛衣就跑了出来,一小会儿就冻得呲牙咧嘴。

沟里已经被踩得湿滑,却还不断有人在后面推搡,亦如站不稳了,拼命抓紧姥姥的衣襟。她想往回缩,可后面的人却往前推。就这样,手一松,她竟然站在了最前面。

她看见了!

火红的棉衣,和她的脸。亦如看见死人的脸了!

就像拿起锤子猛钉钉子,马上闭眼也来不及了,亦如听见凄厉的尖叫从自己的嗓子眼里出来,围观的人也被吓了一跳。大家呼啦啦地后退,亦如重心不稳,身后没有支撑,便向前滑倒了。

她扑在了尸体上面。

忘记是怎么回的家,后面断片儿了。小姑娘在冬天里发着高烧,成了炭火盆,怎么也叫不醒。父母从矿上赶回来时,矿区陈大夫来看过之后已经摇头——准备后事儿吧!母亲一下子就瘫倒了。

“还是请大仙吧!”

姥姥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着旱烟,她后悔不该带孩子凑热闹,更自责没有看好她。姥爷静静地躺在炕头听众人说话,突然把眼皮睁开,马上又紧紧闭上。

“只能这么办了……”亦如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天黑之前,亲戚陆续来了。女眷安慰亦如母亲,父亲和男人置备做“事儿”用的器具。屋里太小没处站人,仓房里也摆了几张板凳,舅舅在里面点了个煤油炉子给大家取暖。

冬夜深沉了以后,便开始烧纸钱。

一阵风来,火焰夹杂着灰烬竟然卷起一米高。院子周围点上了白色的蜡烛,怕吹灭了,父亲借来了几个灯笼。

法事开始后,“大仙”显灵了。

从鸭园镇请来的老太太穿着血红的大棉袄,围着女孩儿不停地念念有词。“大仙”的助手,也就是她的老伴,在亦如的脸上贴了一张黄纸钱,往上面不停地喷水……

“是用嘴喷的吗?”

父亲手舞足蹈孩子般讲得正欢,被亦如打断,他想了想,肯定地点头。

正在吃饭的亦如做出呕吐状,父亲笑着用筷子敲敲她的小脑袋:“你还别吐,你的小命就是这么捡回来的呢!”

第二天夜里,母亲惊醒,看到披头散发的亦如站在碗柜前往嘴里塞冰冷的剩饭,她就这样醒了——

虽然醒了,死去女孩儿的脸却刻在了亦如的心里。那是张惨白的脸,半张着嘴,死不瞑目。

亦如后来又产生了幻觉,怕见红衣女人,怕照镜子,因为镜中的自己也会飘飘忽忽地变成她的样子。亦如怕听到她的名字,直到今天,依然不敢写、不敢想。因为全世界的鬼故事和恐怖电影都不及她带给亦如的身心折磨这么强烈和真实。

母亲说女孩儿原来是住得不远的邻居,出嫁之后回娘家遇害的。她特别喜欢亦如,生前经常串门来抱她,还会亲她。

天啊!

亦如不能想象那双惨白无力的手如何托起自己,那冰凉的嘴唇如何在自己温热的小脸上留下爱的印记。也许就是因为喜欢亦如,才叫她一辈子不能忘记自己。

亦如常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小路上摸索向前,脚下磕磕绊绊的,那条路的尽头就是火葬场。红衣女孩儿站在路边,笑吟吟地给她指路:“往那儿走,对了,往那儿走!”

亦如拼命地想往回跑,红衣女孩儿又在身后深情呼唤:“别走,别走,让我亲亲你吧……”

想到这里,亦如的汗毛已经立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还好她没有站在身后。

她叫——小——翠。

5

9岁那年,父母决定在家属房前的空地盖房子。

因为身体原因,母亲从矿上回来只能在家接点缝纫活,夜里常就着月光给别人织毛衣。父亲下井的时间更长了,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

为了省钱,母亲带着亦如到山下拆迁工地捡废砖头。为了捡完整的好砖,常常工人把建筑垃圾刚推出来她们就扑上去,把砖头从灰浆里抠下来装进土篮,两个人再抬着上山。回家以后蹲在院子里用铲子铲掉砖头上的灰泥,最后用来砌墙。

这是一项完全没有任何乐趣的体力活,枯燥乏味令人绝望。一天下来,母亲累得话都讲不出,亦如的小手也是水疱叠水疱,肩膀又红又肿。

不过说来也怪,身体虽然疼痛,亦如却很想唱歌。

其实母亲还不知道呢,自己已被学校合唱团选中,画个大红脸蛋儿手拿塑料假花站在最中间。音乐老师还叫她学芭蕾,因为只用了一节课,亦如就学会了Sissnnefermee的基本动作。法语单词亦如是万万不会读的,但她知道怎么把腿踢得又高又稳,老师特意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髻,露出细长的脖子和刚刚长出来的锁骨。

可是亦如每次抬眼看母亲时,总觉得她眉头紧锁——

“也许她不想听我唱吧。”

亦如只好心里默默点数着脚步的节拍,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错误,将用一生的时间去悔恨。多年后,住在某处的人们偶尔会被隐约的歌声吸引,但那歌声里面的悲伤却让人快要窒息。

直到那天,母亲背着砖头走在前面,突然一下子就倒了。

亦如扔下土篮扑到她的身上,看到母亲已紧闭双眼,脸就像小翠的,才知道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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