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曾想凝碧竟然就在镇灵渊底。
“我只是想帮墨域检查一下他修无情道的进度罢了。”据说凝碧当时是这样说的。
当初她赶到镇灵渊底的时候,现墨域的无情道修得很是不怎么地,封印全靠他以自身的修为和父神传授给他的阵法压制着,每逢月圆之夜邪气涌动的时候,他总是会为了稳住封印遭一身伤折损不少修为。
在一次墨域重伤昏迷过去的时候,凝碧偷偷地割了自己的八条尾巴封住了封印,去掉了自己留下的气息,用了飞雪送她的无影罩隐藏了祛邪钉的所在。
此后墨域在无情道的修炼上才渐渐有了起色。
而凝碧后来托人送给他的那面明心镜,却一直被锁在密室中。
我拿了凉月给蔻儿带过来的信物,去凝墨居求墨域让我看看明心镜。
墨域拿过了那块棠梨糕,在我身上探查了一番,却只是笑着摇摇头说道:“这点小事还不值得兑老夫一个愿望,你要看便去看吧,这糕老夫就先拿来垫肚子了,你给小凉月传个讯,这事权当是熟人搭把手行个方便,不算是兑现愿望,让她重新想想清楚。”
我终于如愿走到了明心镜前,再次见到了此生挚爱:
沈檀,我的夫君。
他应该已经入了轮回了吧?
从我投入镇灵渊舍去生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起了一切。
活着是什么?从前的我总是不能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直到我不再活着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活着便是能感受到一朵花开的喜悦,能够体会微风拂过丝的温柔,能够感受到冬夜里的大雪簌簌地在窗外落下的沉静,能够感受屋内壁炉里火焰跳动的明亮与温度,能够品出夫君蒸的红糖馒头的香甜,能够在黑漆漆的夜里,与自己心爱的夫君相拥,感受到无尽的安宁和平静。
可我直到死了以后,才现自己曾经忘记了多么重要的人,弄错了多么美好的回忆。
我自出生以来身上便背负着斑寇灵族族长沉重的枷锁,我生前除了与沈檀在苍梧山中相伴的那几个月以外,从不曾有过片刻像是真正活着的时候。
给青羽神君当伴读的时候,我总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谨慎复又谨慎,反省又再反省,恨不得每天把神族的清规戒律反复背诵三遍叮嘱自己务必严格执行不得大意。
什么春花秋月,风霜雨雪,都与我无关。
在那样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我却总能从青羽神君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丝可以令我感觉到安宁和喜悦的情绪。
当初的我只以为这便是爱,直到后来,我才现自己错得离谱。
我爱的,从来都不是青羽神君,而是和青羽神君有着极为相似的一双桃花眼的沈檀。
神君和沈檀对我大为不同,一个是疏离有礼,一个是温暖热情。我便总以为这是因为我还没有感动到神君,我总觉得神君不该是这样的。
后来我瞧见了神君对待云璃的样子,便又觉得是云璃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神君的温柔和特别。
这又错了,我原本就曾拥有过更好的,何必去稀罕那些不属于我的。
原本我想直接以死谢罪的,母神却告诉我我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我身后还有整个斑寇灵族,且我身上这个断念针下得极好,若是不舍弃这具躯壳,怕是永远也无法得知真相。
她说她曾受苍梧神君之托,给一只差点就要修仙得道的公斑寇修复过魂魄。魂魄是修好了,那只惨死的公斑寇却不愿渡过忘川喝下孟婆汤进入轮回。
那只公斑寇福泽深厚,若入轮回,便会投胎成一位仙缘极深的凡人,正儿八经地踏上修仙之途。
可他却没能放下心中的执念,不愿渡过忘川。
若是我能舍去自己的躯壳入回魂林,或许能够遇见他,找他打听一下斑寇要如何才能修成仙脉。
我罪孽深重,一旦身死,若未服下锁灵丹,顷刻便会降下天雷将我劈得灰飞烟灭。但我却不怕这些,我求的就是一个痛快。
可修仙得道一直是我斑寇灵族的最终目标,身为族长和母亲,我不得不为了全族老小,特别是我那无辜的孩儿服下锁灵丹继续苟存于世。
我万万没想到,当断念针随着我那被镇灵渊底的业火焚烧殆尽的身体一起消失时,等待着我的,竟是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回忆。
只是,我已经没有心了,又怎么会痛呢?
还是久违地感觉到了心痛。有些年份久了恢复了神智的游魂曾告诉我,这是幻痛。活物逝去了之后残留的魂魄,总会觉得自己生前受伤的地方还在痛着,实则不然,魂体是不会感受到疼痛的,这是幻觉,是虚妄,是从生前蔓延到死后的劫数。
如今,我站在了镜子前,看到了数万年来藏在我意识深处的虚妄。
他已经重新投胎了,模样还是和从前一样,透过明心境能看出来他周身暖融融的粉色仙泽。只是,他怎么不会笑了。
他正急匆匆地赶路,腾云飞过了许多地方。
飞着飞着,他便窜进了一个无人的暗处,捻了个诀,给自己换了一套灰色的袍子,慢着,这个袍子怎么那样眼熟?
我正纳闷,便眼睁睁看着他敛了周身的仙泽,掏出了这些年间临时暂代鬼差前来接引游魂的那位使者惯用的面具往脸上一戴。
面具竟是个神器,这一戴,他整个人都带上了一层浓浓的鬼气,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原是一位仙者。
这,便是母神所说的新的机缘么?
可我却已没有颜面再面对他了。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回魂林也已经重新恢复了秩序,我大约已经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了。待到明年蔻儿回来时,我便把锁灵丹的解药服下去罢。
解药,也是母神给我的,她告诉我若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只要斑寇灵族仍信守承诺守好了回魂林,我便可以服下锁灵丹的解药,然后静待自己的因果。可能是一道天雷,也可能是顷刻间灰飞烟灭或是别的什么……
从凝墨居出来以后,我便回了一趟小院,询问小甘菊最近接引游魂的情况,小甘菊却说接引的鬼使大人因已许久没见到我了,有些问题需要亲自找我确认一下,所以这次破例跟着她进了回魂林。
我感受着虚无的心跳和根本不应该存在的怯懦,缓缓飘到了亭子里,小心翼翼地对着背对着我站着的穿着灰袍的背影敛作揖:“大人,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