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他这样深不见底的沉默,轻声唤道:“裴十三。”
裴迪这才惊醒过来,“嗯”得一声回头,面上已换上了温存笑容,目光又似看着另一个人。
玉掌柜强定下心神,刚要开口,却听他幽幽道:“阿玉儿……从前,也有女子对我说过和你一样的话……可也是她,笑着笑着就把我推进了深渊里……你和她,很像,很大胆,很勇敢,很漂亮……但是,你不是她……你永远不会是她……”
裴迪一口接一口地灌着酒,直到囊里都空了,一滴酒也倒不出来。
她的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她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空酒囊,又塞给他一个精致的酒坛子。
裴迪转头,看到阿玉儿也拿着一个酒坛子,红着眼,眼里似有泪光,脸上却带着浓浓的笑意:“喏,我藏了好久的两坛翡翠浓……换几句你的真话,我也不亏!”
说着,她与他轻轻碰了一下酒坛,扬头喝了一大口。
翡翠浓,又是翡翠浓……
裴迪在西风楼的湖边亭,在扬州的运河边,都喝过这样的酒。
可现在身边的人,却不再是那一个。
二人对着火堆静静坐着,一口一口抿着酒。
阿玉儿见过他在酒馆中肆意欢笑,见过他在校场上与兄弟们厮杀搏斗,但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静默沉思不语,火光将裴迪的侧影照耀得如同一块红玉雕塑,火光便在那双暗如夜色的眸子里摇曳跳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迪有些醉意,索性和衣倒在了营帐的地上。火堆中火势渐熄,阿玉儿便取了她的大耄,正要披到他身上,耳边却“嗖”地一声,似有一枚尖利之物破空而来,狠狠钉在他们之间的地上。
阿玉儿差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枚普通的白羽箭,箭头上缚着一条白绢,轻轻晃动着。
本来有些酒意的裴迪,此时骤然间警觉得如一头雪豹一样,一脸肃然半伏在地上,扫了扫四周:“谁!站出来!”
没有回答,连营帐外也一片寂静。
裴迪伸手拔出了地上的箭头,解开上面的白绢,却是用血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十里之外,穿山谷中,吐蕃来犯。“
短短十二字,却如同一道惊雷滚过。
阿玉儿见了这字条,呼吸一滞,迟疑着问道:“……这消息是谁送来的?可靠吗?“
裴迪细细打量着这支白羽箭,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眸中精光一闪,再不犹豫,一把拎起架上的盔甲套上,拿起配剑冲出了营帐。
阿玉儿裹着大耄,掀起帘子向外看去,只见风雪已停,天际微微露出灰蓝色的晨曦,却是将月光星光都压得极暗,更是一片混沌。
微光中,她看到裴迪与哥舒晃二人策马在各营区巡防,将各区众将士一一清点集结完毕,数百人皆着银甲金刀,外披白色雪披。整个营区陷入一片奇怪的寂静之中,所有人轻声细语,小心翼翼不出兵甲碰撞之声;马儿亦小心安抚以防马嘶,马蹄上裹着布条。
紧接着,营中所有的火光都熄灭了,唯有一点炭火的残烬。
裴迪对这信息仍有几分疑虑,更素知吐蕃人生性狡猾,贪得无厌,便兵分三路,哥舒晃带一百人潜伏在营地,唱空城计;裴迪领着三百人马去他们必经的山谷边埋伏;而更有百夫长阿德江带二十人的小队,转头去凉州城报信。
不过一柱香功夫,这原本熙熙攘攘的军营一片寂静,只有门房处几个士兵点着篝火,正半醉着划拳嬉闹。阿玉儿明白这是故意唱了一出空城计,便裹着大耄伏在营帐中大气也不敢出,听到远处隐约的马蹄声渐渐走远。
酒意上涌,她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玉儿被一阵震天的嘶吼声惊醒。她怔了一怔,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忙躲进了营帐后那一堆粮草之中,把自己藏好。
这是她多年战乱之中形成的,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阿玉儿这时才静下心听着外面的声音。战鼓擂动如雷霆之怒,滚滚而来,兵刃相交,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战马嘶鸣,声如裂帛;不时夹杂着几句吐蕃人的惨叫与呼号。
帐外火光四起,突然一个人影扑倒在了阿玉儿所藏的营帐帐布上,他身上喷溅出的鲜血顿时透过厚厚的帐布渗了进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阿玉儿不由厌恶地皱起了眉毛,心里更有强烈的不安升起:“这样激烈的战事,去往山谷的裴迪,可是安好?”
她强忍着想要冲出去的念头,静下来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抓活的!不要放走头人!“
此时,帐外不远处,裴迪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传入她的耳中。
阿玉儿万分惊喜,连忙掀开了身上的遮盖物,快步走到了门口,悄悄掀开了一道缝。漫天风雪间,寒风呼啸如鬼魅之泣,为战场更添一分肃杀之气。
营地上火光熊熊,一片狼藉,唐军的银甲与吐蕃人的腥红袍子在雪地中杀得难分难解,眼见着吐蕃人渐渐倒地,只有几个健硕的侍卫正保护着中间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想要杀出重围。那人虽已浑身浴血,却仍左突右挡,赫然便是那吐蕃头人。
只见裴迪一人一马,从旁边斜刺而出,手持长剑,剑式凌厉,每一剑都直取敌人要害,那几个侍卫纷纷倒地。
阿玉儿瞥见他的身影,不由心下一松,更生出几分欢喜。
此时,裴迪剑锋一转,挑开了一名吐蕃人的兵器,顺势一脚将其踢飞。他欺身而上,手中长剑一挥,直刺向吐蕃头人,剑尖未至,劲风已先将其头吹得散乱开来。那吐蕃头人亦是悍勇,横刀一封,格开长剑,顺势往前一送向裴迪当胸刺去。裴迪侧身躲开,手中长剑如灵蛇般一转,挑开敌刃,那头人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闪着寒光的长剑抵住了自己的脖子,锋利的刃口很快划出了一道血痕。
“收手吧!留你一条命!“
裴迪冷冷哼了一句,手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
那头人见大势已去,面如死灰,咣地一声扔下了手中的大刀。吐蕃人见头目已投降,顿时失去了斗志,纷纷四散逃窜。唐军乘胜追击,士兵呼喊,声震四野,杀得吐蕃人血流成河,终于一洗这除夕夜被偷袭的心中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