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铁衣一番话让何楚明白了,自己确实把问题想简单了。
玄修如此行事可以,对人有欠,与人有冤对,重重补偿不就行了,满意与否或办得漂亮与否,也就那样了,毕竟无关道途。
而法修修的就是因缘,修的就是因果,却不能如此了,解决过程就直接涉及修行成就,甚至这解决过程本身就是修行。
“从宝云院回来的途中,文伯父已将当年受父亲所托,为母亲熏染法种的种种事由,尽告知于我了。”
何铁衣坐正身体,冷静道:“在凡人和玄修看来,父亲与自己的外甥女,结夫妻因缘并还有了子嗣,虽然是在双方都对此血缘不知的前提下,但这无疑是人伦倒转的孽缘。”
何楚奉侍叔父何中宪左右几十年,一直被叔父亲教亲养在身边,叔侄感情甚深,加上作为亲近的身边人,耳闻目见,更能了解叔父的伤痛。
他听何铁衣如此明确地说叔父叔母乃孽缘,仿佛如别人父母一般,顿觉刺耳,大声打断道:“堂弟!你便是叔父叔母的唯一子嗣,言语间怎可如此对自己亲身父母不敬!你自幼便离了莲池观,不在叔父身边,你不晓叔父每每私下间,何其痛苦煎熬,折磨辗转!”
何铁衣默然。
他何尝不知,这段孽缘的结晶便是自己,甚至自己就是这段孽缘存在的明证。何楚没说错,自己七岁就离了父亲身边,在宝云院过着紧张而严苛的训教生活,十年间,原本就不深的家与父母的印象早模糊远逝了。
法教重清心,规训间,对亲身父母还有几分亲近眷恋呢?
更何况,他本是机缘之下,融合原身真灵,穿越而来。这又隔了一层,可以说已将原本就几近于无的父母亲子之情,完全抹去了。
但修行之道注定便是孤独的,法修更是如此,十年的法教不就是有意地为了让人尽快对这些疏离吗。
“心离凡,永割亲爱,习大菩提,而能怀佩道妙,为世福田,是为初净。”
法修,往生子也,以往生求永生。化刹土为净土,往生净土,安住净土,而达永生。
离凡入道,脱凡而为修士,便是追寻大道之妙的起点。
法修开刹土为依止师,得神通大威能,成福田增依止凡修各众寿元,也不过才是第一层,初净而已。
何铁衣既然已踏上这条法修之道,反而还要利用这阴差阳错的疏离之心,勇猛精进,一举开土成功。
他心念一整,道:“生厌离想,却不怖厌离。法修厌离凡俗缘却又分门别类十三缘,一一牵缠,配置以开刹土,正合流转大菩提之道。夫妻也不过眷属缘而已,凡人与玄修看来是孽缘,法修却只知恶缘或违缘而已。”
“血亲甥舅为夫妻,确为人伦倒转,但对法修而言,却也只是一种违缘,违缘影响进境,但转圜之法多有。”
何楚一愣,旋即道:“堂弟何意?这孽缘并不决定性地影响法修道途进境?那如果是真正的人伦倒转呢?”
何铁衣知何楚说的这真正的人伦倒转是指什么,但他只淡淡道:“法修经教,影响修行进境的,只违缘和恶缘两种,并无孽缘。这所谓孽缘不过凡俗说法而已。论起来,堂兄假设的那种情况,也不过也是一种违缘而已。恶缘影响道途甚大,在法修中是有严格限定的。”
“你们法修……你们法修真……真不思议。”
何楚目瞪口呆,哪怕他也是修士,不同凡人,但听闻何铁衣这话中的意思,也感觉难以接受。
“大道亘古永存,有情生死流转也不过浮游一瞬。修士却要追寻大道求永生。玄道有言,大道以万物为刍狗。玄修以长生求永生,堂兄也是玄修,长生子,于此不应惊讶的。”
何铁衣淡漠道。
何楚点点头,方才一时之间的冲击让他无法接受,转念想来,修士本就是归道之人,追求脱天地之间,甚至就是某种程度的断情绝性,断俗情,绝凡性。
一切以道途为标准指归,凡人看来是人伦倒转,修士看来也就是能影响修行进境的违缘罢了。
这便是法修的生厌离,因厌离而无情,又因无情才能不怖,反而主动牵缠,来修行大道吧。
“如此说来,叔父叔母因缘,虽然是冤结,但于叔父修行应该无大碍,为何叔父却那般郁结痛苦?”
“叔父可是多年的开土法修了,修为精深,方才堂弟所说,他岂能不知?”
何楚疑惑道。
“父亲亲师白元老人乃传度师,师兄文伯父也是传度师,普福寺法修正脉,又多年精修,执掌一观,心志坚定,肯定不是为这所谓的孽缘,才痛苦至此,至少不全是。能让修士辗转折磨的,只能是道途进境。”
何铁衣冷然道。
堂兄不是法修,不了解法修细微心理能理解。但如今他已踏入法修道途,却能大致揣摩何中宪心理了。
易地而处,他绝不会为所谓凡俗孽缘忧心至此,违缘而已,且已经开土了,了不得断此眷属缘。
何中宪就是这么做的,这也导致了何铁衣母亲的羞愤而亡,还有曾家的冤对。但毕竟是莲花观的香家,依止于何中宪这位观主,这冤结只能含忍于心中。
何中宪本是一被普福寺在凡世中收养的孤儿,他的具体身世来历普福寺也不知。与何中宪母亲曾令结夫妻之缘时,他根本不晓得这层甥舅血缘关系,不过是一个为依止师,一个是自己香家的依止弟子而已。
他为让曾令脱凡入修,特意请求已是传度师的师兄文梦阁为曾令熏染法种。而正是在这熏染过程中,文梦阁现了夫妻二人的血缘关系。
“父亲困于开土境也非一年两年了,道心也能坚定不动摇,出寺立莲花观,不就是在另寻他途。而这种表现,只能是出了什么变故,父亲已感道途彻底断绝,前方无路了,才会如此。”
何铁衣断定,又继续道;“文师伯对父亲的修行情况很了解,开土境要破境入种子境,就得先确定十三缘中的那条正缘,父亲那么多年就是困在这个辩分正缘的过程中,始终无法确定那条正缘。”
“后来终于确定了十三缘中的眷属缘是自己的正缘,洗净正缘的尽头就是本命种子的诞生,从而入种子境。“
“父亲那时共与六人牵缠了眷属缘,他既然已知道与母亲的这个眷属缘是违缘,当然就依转圜之法,断去此牵缠。按理,再依正法逐渐洗净与其它五人的眷属缘即可了。但父亲却似乎马上知晓了自己道途已断。文师伯问起,他也只是黯然摇头,悲叹为时已晚。具体为何,却丝毫不肯透露。”
“文师伯推测,问题恐怕还是出在与母亲的眷属缘上,只怕不简单是人伦倒转的违缘而已,应该还有玄机,导致父亲道途无可避免的彻底断绝。”
“一次偶然可能是真偶然,而偶然再加偶然,那就必是人为了。”
何楚听到此,陡然毛骨悚然,道:“确实,叔母的身份正好是叔父的血亲也就罢了,转圜之后,却还有玄机可以断叔父道途,人为安排的迹象太明显了,这就是作了万全的连环准备,专为断叔父道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