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沉船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埃德多尔险些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一个喜好喋喋不休的炼金理论学生,而非什么海盗探险家或者义务教育者。事实证明,仅仅申请到经费是不够的,还需要做好行程规划和风险管理。这个道理分明和过马路时要小心左右看一样,他却从未想起。他能够画出精巧复杂的图阵,念出拗口的咒语,虽然无法使用,不符合那被广泛公认、以至于成为一种常识的认知,因为炼金术是依靠精神驱动的——虽然‘精神’为何物仍备受争议。
没错,现在一想,或许命运的转折点就是收到申请下经费的信件的一瞬间。这样推演下去,令他身陷困境的罪魁祸无疑是他那锱铢必较的项目合作人布萨罗·林德。他分明是有足够的金钱,但是小气的布萨罗·林德和他那蠢蠢欲动、善于填各种表格的笔申请下了经费,让他产生了用有限的路程津贴坐那艘简陋……不,简朴的船的想法。如果能够再次寄信,他一定要在给布萨罗·林德的信上写满这些诘问。
埃德多尔默默抱怨,手上用捡起的树枝在炉灶旁土地上划出巴掌大小的圆形,又在圆形中划出均匀等间隔、呈井字形的波浪线。他怀有期待地在心中默念咒语,但是无事生。于是他的默念变成了无意义的吱吱吖吖。他隐秘地瞥了一眼专心旁观的幽灵爵士,想着自己果然无法使用炼金术,仍是精神流通的绝缘体。
他调整好表情,隐去失望,在原本的图案里增加一个飞燕形的箭头,对蹲下旁观的橡树籽说:“专心看着它,想象一下,将掉下来的泥土团成原本的样子,再粘到原来的位置。”
橡树籽眨巴两下眼睛,不提问便照做了。
图阵的线条泛出一层浅淡的金光,散落的干土凝结,悬空而起,附在炉灶的外侧。
“这就是炼金术?”女孩的面颊泛出金黄的光晕。
“比起炼金术,更像是魔法,不是么?”埃德多尔说。
橡树籽又眨巴两下眼睛,平静地说:“呀,成功了,这就是魔法呀。”
她转而盯着他,呆愣愣的,好一会儿才整理好想法似的,说:“金色的,是埃迪的色。”
两人相视一笑。女孩单手轻触心口,又想着什么。
她经常这样,埃德多尔也不便探究。他在橡树籽的搀扶下起身,两人一幽灵便动身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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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是的。埃德多尔,你们所使用的炼金术竟然能够做到这种事。或许是我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炼金术是不需要物质……或者某种代价的吗?我似乎没有看出任何……损耗?”幽灵斟酌着字句提问。
“哈哈,所以才说是魔法呀,这样的把戏原本是需要半间屋子的晶石动87%的功率的。不过,不是‘我们’,而是‘我’。因为是我,因为是在这里,所以才能做到这种事。”埃德多尔一边打开又一间房屋的门,一边心说。“爵士,您大概也隐约猜到了,现在的帕辛斯福特有某种异象,和我们认知中的‘平常的社会’不同,‘精神’的存在能够相对具化,如此简略的过程也能够使炼金术挥功效。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您本身——但谁知道生了什么呢?”
幽灵飘在他身边,一起沿着石路前进。“也就是说,在现在的帕辛斯福特,使用炼金术的过程是可以被省略的。是因为龙的存在吗?据说龙曾赠予人类智慧,祂是离神主更近的生物。”
“可能吧,现在只是用排除法,猜测这里存在浓度更高的关键介质。它有很多名称,爵士,不过为了使人们从镜羽的灾难中振作,被称为‘精神’,就好像人确实与凡的力量紧密相滚。暂时先不论这些吧,这需要太多辩论。”埃德多尔又合上一扇门,“就和之前和您解释的一样,这说明您这样的‘幽灵’仍拥有被称为‘精神’的东西。而且,您能够和我交流,我能够听到您的声音,这也就意味着媒介之一——您的声音——是能够传达到,虽然我们难以知道原因。不过,这至少说明,您对于帕辛斯福特而言并不是完全的异质。”
幽灵皱眉,隐隐焦虑:“埃德多尔,我确定你在暗示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您没有猜测过么?成为幽灵的可能不止是您。”他想叹气,不想被橡树籽注意到,便咽了下去,化为隐秘的言语,“哎,我本该在这世界平平无奇的一艘船上。它普通、清廉、节制,虽然并不清洁。我可喜欢那个房间了,明明是个常常易主之物,但那么狭窄简陋,除了空气和灰尘之外什么都不流通,一眼便能够收入全貌。可惜缘分浅薄。”
这段话来得突然,阿伦·努提猜测是否有什么隐喻。在他的印象中,炼金术士总是喜欢隐喻的。
“爵士,我……和她的问题,我们的‘为什么’,是如此轻浮。它不是宏大的,只与我们自己相关,却也不是叩问灵魂,只是……更像是代替一些表达,因为学识浅薄,因为,无法描述出真正的问题。哎,我甚至不知道那片树林中的树究竟是什么名字。提问也是一种象征,一种隐喻,但也仅仅局限于此。更何况,我哪有能力做出正经的隐喻呢?”
“不必这样贬低自己,埃德多尔。”
埃德多尔反而愣住,说道:“哦,您在安慰我?谢谢您。是我的表达模糊了,我只是想说,现在的提问可能甚至无法称为一种描述,还需要更多的信息,至少到还有人的地方去看看。毕竟我乘坐的船沉了呢,只能在无因无果的事中慢慢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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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十多间大差不差的屋子后,他们便不再挨个探索房屋内部,只看那些破损得尤其严重的。这里似乎真是一个普通的无人村落,埃德多尔留心寻找那些常理中诡谲之物,或者任何关于村落被弃原因的细节,但是毫无收获。没有遗骨,因此并非突然的覆灭;没有血迹,因此大概不是战乱;若说是避灾,着实说不准是何灾何难。
他甚至不知道该继续探索这个村落到何种程度。他们已经行到村子深处,不过二百米距离外明晰可见通往更上一层的石质阶梯。他感到隐隐的担忧,不知道下一个地方能否带来一点解答谜题的提示。或许只是更多的不解呢?
他向阿伦·努提提问:“爵士,您不觉得,相对于这样严谨规划的村落,村民的生活太过单调了么?”
阿伦·努提无奈地摊手,说道:“是的,确实奇怪,据我所知,泉村在边缘村落中相对富庶,受灾程度较小,应当多少有食物的痕迹才对。也没有看见教学用的石板。但如果说中间空白的时间里生了什么大事,变化又太小了。”
他们在迷茫中。橡树籽突然身子一抖,打了一寒颤。
埃德多尔担心起来,关心问询。分明经历了这些天的风餐露宿,他却忽略了女孩的健康。
女孩触摸几次自己的脸和红的鼻尖,仔细感受身体状态,说:“唔,埃迪,凉凉的,没有别的什么。”
“变冷了?”他说道,扫视左右。草叶上有细碎的凝珠。
橡树籽说:“我的皮肤凉凉的,这就是‘变冷’吗?”
埃德多尔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降温的。在海滩上时他分明还能感受到冷热变化。生了什么变化——是否有生变化?该从哪里开始想?
为什么要想?
他呼吸急促起来,脑中像是被灌入沸水,在相互撕扯的思绪中,一个再熟悉不过且被多次实践的想法久违地蹦出:你最擅长的,不就是放弃么?在拉夏如此,更何况在这个毫无羁绊的时空呢。
是呀。他恍然大悟般在脑海中反复想。他在陌生的地方,无义务且无责任,即便解开所有的谜题也不会改变什么,毕竟他对绝大多数事情无能为力,只是徒增新的负担。
“埃迪,你怎么了?”女孩用微红的手指捻住他的衣袖,呼吸和眼眸都是湿漉漉的。
哦,是一个极大的谜题,足以牵引他行走的、纯白的谜面。
他们继续前行,拾阶而上。台阶有些高度,他不得不在接受橡树籽的搀扶。他能够感受到女孩的皮肤微微凉,或许身体只是对温度变化迟钝了些。
“斯乃一,斯乃一!”他们渐渐听见欢声笑语。
“雪!雪!”埃德多尔理解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