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埃德多尔·托达罗,
对于你建议的“想象不出比无业更好的工作”,我必须回复:公务员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小少爷,不是每个人都有每月1ooo斯朗的零用钱。
对于煎饼,你早就知道我是坚定奶油酱派。作为拥护罗勒青酱的异端,你一定很辛苦吧。
还记得我们一开始只是讨论塔塔·爱得瑟的小说背景么?没想到会从旭历641年一直追溯回黄金纪年。我看了你寄来的《织微录》和笔记。第四篇《哈他卡》中的“活体”可能是霍里斯的误译,《弥休君奇降夜拜谒礼活颂》里的相关记载是“仪式需要1427枝柳树的枝条”。哈他卡的《造血书》原本早已逸失,而且是用古法拉都加珥语写的,误译完全是可能的。听说里拉城的博物馆里有古法拉都加珥语的《造血书》摘录残本和教经,或许我们需要它们来佐证正误。
牡历282年11月11日
布萨罗·林德
——布萨罗·林德写给埃德多尔·托达罗的信,已送达
-----------------
陌生的,什么?
埃德多尔醒来时,手脚蜷缩,周身是咸涩的湿木气味。
他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几隙光线,疑惑于自己的处境,然后是迟来的恐慌。他似乎在一个木桶中。他尝试挪动手肘,用头撞击上方,轻易探出头。果真是一个木桶。他还未爬出,一个不平衡,整个倒下。他挣扎一下,现无法驱动右腿。
阳光过于强烈。他险些难以承受,感觉自己污浊的身体、腌咸的口腔和近乎锁紧的内脏,都在被阳光驱散。
体验着被称为“疼痛”的感受。一段时间后,他艰难地爬出桶中,赤裸的身体铺在沙地上,平躺着休息。他昏睡过去一段时间,睁眼时依然躺在木桶边,身上被蒙上一层薄沙,体内的不适未有好转。是仍在梦中?不,如果是梦境,也太过精细了。
天边第一抹橙色浮现时,他依然平躺着。身体终于适应了一部分疼痛,头脑也清明起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天空?广阔,轻盈,像是要无私地奉献出怀抱。他只见过被树分隔开的天空,一块又一块。
他最后的记忆是在前往恩戈梅特的船上睡去。然后似乎经历了不少肉体创伤。虽然不知道这断掉的右腿、刀割般的喉咙和内伤是何人所为,埃德多尔诚心感谢他们留下了衣服,保全了他的体面,免得他成为一只返祖猿猴;以及没有留下表面的伤口,不用担心感染。
从能见的景象看,周围没有生物活动的痕迹,没有虫子,更靠近水边的话应该有些鱼虾。他的身体状态打不过一只鸡,所有的不过褴褛的衣服和破烂的木桶,但恢复一段时间后大概不得不到水边觅食。现在他在海边,可能是一个岛,有一片森林,休息一会儿再去探索,希望能找到饮用水。他有些后悔没有学习植物学的知识,或许那样能通过植物来判断此地的位置。
他读过一些与孤岛漂流相关的文学作品,但那些主角有着野外生存的知识,用不屈的精神绝处逢生,或者有着出常人的身体素质,使用不同寻常的能力。但他只是一个学习古典理论史的学生,能够使用的炼金术仅限于写出公式和画出阵法,身体遭受重创,最擅长的事情是放弃。
空气清新,旭风和畅,是他少见,不,从未见过的空阔自然景象。如果不用担心生存,他大可欺骗自己是在海边度假疗养。
他坐起身来,通过触摸和敲击确认右腿膝盖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他尝试站立,但难以保持平衡,只能拖着右腿爬行。这样去水边觅食过于危险,他挪动着寻找庇护处,至少能够暂度一夜。
应该会有精灵族的美少女唤醒我才对,他这么想着,在树丛中再次陷入沉睡。
不拥有强悍的体格,他该更多地去思考来摸索一线生机。但是,思考天生比身体的行动弱势:身体拥有求生的本能,以求生为目的的思考还需要更多的欲望驱动。
想想可能会伤心的家人朋友,想想市井景色与美食,想想未尽的辩论与未能触摸的真理。他的睡眠并不安稳,却不愿醒来。
他蜷缩在那里,觉得挣扎不如等待下一次醒来时可能遇见的奇迹。
-----------------
再睁眼时,他看到无垠的海与星空。还好没有一觉睡到天亮,他这样想。
身体的异状没有好转,好在精神养愈许多。他坐起,一层沙尘掉落下来。
接着,他看到身边一个盘坐着的中年男人。男人头半白,膝上横放着一根长木拐杖,衣装破损却考究:精致的毛呢长外套和白衬衣,肩膀上别着一枚镶嵌三根羽毛的星月勋章。他大约不是活人,因为心脏处有一个空洞。
他挤出口水吞咽下去,指向自己的右腿,沙哑地问:“先生,能帮助我吗?我遇难了,不能行动。”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右手抚摸着拐杖的顶部,一会儿迟疑地说了什么。
埃德多尔同样愣怔一会儿,反应过来那是古努亚语的“你好”。努亚语是记载中源于黄金纪年拉夏城建时期的语言,是众多语言,包括拉夏语和喀穆语的源头,现存的记载并不完全。努亚民族早已被纳入拉夏,记录中的民族语言是与古语相似但颇为不同的努亚语,但已经成为了一种不需学习书写、只需知道音的、类似方言的存在。
据说旭历最后一年,洪水侵吞了大地,倒长的树木框定了天空与大地的界限,护佑住了框内的人类与文明。现今大6通用的语言是从旭历西泽尔时期就被确定的、以拉夏语为基底进行简化的通用语,另外常用的语言不过与拉夏语同源于努亚语的喀穆语和另属一脉的图兰语。同一种语言的语音虽有地方区别,书写上是相同的。
很是奇怪。古努亚语流通的时间里应当不会有这样的服饰,布料看上去至少是丹棱纪年的产物。
他调动头脑中关于古努亚语的知识,试探地回应道:“你好,先生。”
男人露出克制不住的狂喜神色,苹果滚下山坡般飞说出一大段话。埃德多尔无法打断他,只等到话完后用生疏的古努亚语半说半猜:“先生,我听不太懂,慢些?”
男人冷静下来,咬出每一个音,每一小句都有停顿,说:“你好,我是曾经的菲比地爵士,乌维蒙奇的至福之地帕辛斯福特——即这个岛屿的守护者,兼纯白城堡的护卫官,请称呼我阿伦·努提爵士。”
埃德多尔再拍拍自己的右腿,说:“阿伦·努提爵士,我遇难了,您能帮助我吗?”他对古努亚语的了解有限,只寄望于男人能结合动作猜出他完整的意思。
他想指向那个破碎的木桶,却现木桶已经半沉在沙中。他的身上和木桶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沙。
那么,时间,究竟过去多久了?埃德多尔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他判断到思考毫无益处,他所知的太少,根据已有的信息根本做不出有迹可循的推断。目前能够给难以行动的他提供帮助的,唯一的信息源,只有这个本身就是谜团的中年人:他说着古代的语言,穿着考究的服饰,有着陌生的头衔,胸口一个窟窿,夜晚出现在没有人迹的海边。
那个男人摇头,说:“抱歉,我现在大概是一个幽灵,帮不到你。但是……”他有些迟疑,接着说:“你,不是幽灵,是炼金造物?”
咸味的海风习习吹过,埃德多尔打一哆嗦。
中年人大概以为他是摇头否定,接着说:“我看着你在这里睡了七个日月,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你还有实体和呼吸。”
“我还能感受到冷热,您不能?”
“不能。”
埃德多尔好奇道:“成为幽灵后,会保留死前的服饰?”
中年人点头,一手撕开衣摆。衣摆的裂缝紧随着复原了。他说:“死后之人无法改变自己,也无法触摸实体。“他又指向地面:“其实我是漂浮着的,但无法走出这一小片地面。”
埃德多尔想,这位幽灵看上去还没有适应新的形态,仍然使用“走出”这一类形容与动作。他问道:“手杖也是服饰的一部分?”
“手杖是我的一部分。”幽灵拄着手杖站立起来,仿佛手杖对于幽灵真有支撑作用似的,“年轻人,我们还是来讨论你的处境吧。先,你现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