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抽出手来,反执住阿的手,强按着慌乱地叫:“阿?阿!”
混沌光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复位,容芝阿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周予。
“阿,我是谁?”
阿叫了她的名字。她松一口气。
“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你妈昨天带我去看医生了。”阿决定告诉她,用一种松松落落的口吻。
她有些抗拒这坦诚,带着些恐惧地问:“……看什么?上个月不是刚去做了体检。”
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阿老了。”
她转开眼,扫过桌上菜肴,每道都不咸不淡,荤素搭配,搭得色彩也好看,她不知阿在说什么,生病的人哪有这样本事,将生活过得这么雅致?
“……那医生怎么说?”
“我不知,你妈还没跟我说,她说她要先跟神经内科的同事聊聊看。”
周予仍觉得无法接受,不敢看阿的眼睛,怕阿又错认她,只在桌上到处找话。“……阿,你刚刚说什么菜刀?我妈拿菜刀干嘛?”
“我说那个了吗?可能刚刚说起你小时候写的作文,一下子想得更远去。”
“多远?”
“比你出生还远。你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
“我妈拿菜刀干嘛?”
祖孙两个对视,周予投去试探目光。
“怎么?你以为你妈要自杀啊?”阿大笑,“你妈那种人,要是真的走绝路,那也是杀别人,不会杀自己的。”
“其实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本来你妈不讲,我也不该给你讲。不过再不讲,哪天我可能就忘了。”阿眼清目明,看起来无病无灾,谈吐清晰,娓娓地讲给她听。
“就是怀着你那时候的事咯。你爸给产科医生塞红包,知道是个女儿,就说给你乡下的阿公阿听了。你爸那时候还在教育厅,公务员,计划生育抓得严,多生一个都要影响前途的,乡下老两口就急了呀,马上赶到城里来住,一开始还说得好听呢是来照顾你妈,后来就露出真面目,那时候都怀了5个月了呀,你阿公直接对你妈说,必须把你打掉,不能影响他老周家延续香火。你妈不同意,后面他们就出各种怪招,有一次你阿公还故意绊你妈一跤,幸好你命硬,什么事也没有。你阿煮中草药给你妈喝,说是调理身体的,其实是乡下赤脚郎中开的什么偏方,说喝了会掉孩子的。你妈自己就是学医的,方子拿来一看就知道是在作怪,她那时候年轻,性子比现在还大,马上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
阿比划着手势,“一下子就劈在那老两口面前的桌上,又拔起来,就举着菜刀,披头散的,跟个疯子一样对你爷爷奶奶说:我是做医生的,你拿草药方来骗我?猜猜看,我知道有几种药可以把你们毒死?你们信不信,我知道劈哪里可以把你们一刀劈死,也知道劈哪里可以让你们想死也死不掉?我看谁敢伤害我女儿?谁动我女儿,我就弄死谁。”
“不怨你妈那么讨厌乡下人,她吃过苦头的。虽然也是她自找。”
周予失神地回了家。
书房门依然闭着。
她走过餐厅,瞧见温水壶旁的边柜里,烟灰缸压着一张纸,在那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从没想起要拿来看,此时她伸手去拿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必须什么都看一看。
原来是去年乡下阿住在家时,因害小区邻居家的狗生病赔款,钟琴写了要她签的那张欠条。周予看见上边写着乡下阿的名字,如同容芝外婆曾经提过的,这名字十分书卷气,一点也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签字处空着,乡下阿拒绝签字,实则她从来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早就丢了这将她维系于人间的符语,多年来只是像个孤魂野鬼般活着。
书房门开了。阿妈出现在门后。
“回来了?你和阿吃了什么?”
她瞧见了阿妈眼里的血丝。“你又不去。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实则她们母女口味相似,阿刚好兼顾。
阿妈走来倒了杯水,瞄见周予手里的欠条,蹙眉说:“这东西怎么还在?丢了吧。”她又回书房去,这次没有关门。
周予站了片刻,尾随她去,走到阿妈桌前,现面前摊着的是阿尔茨海默症相关的文献。
她小声说:“妈,阿病了。”
“嗯,妈知道。我们现得早,现在开始干预,情况还很乐观,至少三五年内都不会太糟。等妈安排好,就让阿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