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做什么都是在表现他们自己,作为读者,无论读什么也都是读的自己。读《红楼梦》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看到了世事沧桑、有人看到了男欢女爱,有人看到了富贵荣华,还有人看到了尔虞我诈。别人看到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看到了什么。
香菱笑嘻嘻跟金钏在台阶上玩,周瑞家的说她像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品格。长大的英莲美丽动人,薛姨妈对她也好,有的人看到这里会认为她苦尽甘来。书中周瑞家的见她家乡年纪全不记得,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周瑞家的与香菱对面,觉得她可怜,我们所见是白纸黑字,靠的是想象,难免如隔靴搔痒,对香菱的不幸看得更淡一些。同样是淡,每个人的程度也还有深浅之别。
读书有几重境界,一是看热闹,即使读到倒背如流,最终也是书是书,人是人,不生任何关系;一种是找同类,用书去验证自己的观点,凡是正中下怀的就是对的,别的就是错的,为此不惜与人拳脚相见,他不是迷上了哪个人物,是在投入地扞卫自己;还有一种冷眼旁观,看贾宝玉涕泪横流跟黛玉表白,能笑道“这小子急了”,这看戏的心态像站在高处,能看到更多的东西。《红楼梦》是座城堡,跳到半空俯瞰全貌固然重要,融入其中亲身感受也必不可少。像人生,既要有出世的洒脱,也要有入世的认真,一味飘在半空就成了无根之木,只浸在生活里又难免泥足窒息。
读书也受经验阅历的限制,有些人物可以按照逻辑推断行为走向,实际上并不清楚他们的真实心理,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思想深处跟他们没有默契。我读《红楼梦》最不能理解的人物就是夏金桂,如果说她要争宠,又不肯将就薛蟠,想要身份高贵,又种种泼妇行为,闹得乌烟瘴气,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不知道闹的什么。最能理解黛玉的读书,翠竹茵茵的清净环境正适合在书中做精神遨游。宝钗勤于针线枯燥无趣,虽然理解她遵从礼教、立足现实,可总对她重家务胜于读书觉得匪夷所思。虽然宝钗的学问不输黛玉,读书方面也无法把她和黛玉等同视之。
《红楼梦》宝玉跟凤姐坐在车里,听到焦大醉骂,跟凤姐打听什么是扒灰。如果我们是凤姐,正在又羞又气又被不懂事的小孩子问,必定气不打一处来,果然书中就写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大概话刚说完,就意识到不该这样对一个无知的小孩子疾言厉色,他又没什么错。正在悔上心头,听到宝玉求饶,凤姐亦忙回色哄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多么入情入理。
艺术作品从出生就面临着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的命运,《红楼梦》也是这样,千奇百怪各种角度的解读并不能损伤作品一丝一毫,反而像多棱镜从方方面面反射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