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廷深恨王公公给冯家带来的一切,不悦道:“王公公姓王,王八也姓王,按照王公公的说法,难道王公公上辈子和王八就是亲戚了?”
冯素贞微微扬起了眉毛。王公公那话说得确实怀了几分目的,可到底还上得了台面,但李兆廷这么说话,就是显然地找茬了。
王公公冷笑道:“哎哟,杂家不过说句亲切话儿,榜眼这是哪儿来的火气啊?”
“够了!”闻臭不悦地用筷子一敲碗,扔了个袋子给王公公,“要闹外面闹去,当本公子纸糊的啊?”她夹起一块豆子扔进嘴里,头也不抬道:“甭推了,收着吧,先给老头儿找个房间简单布置布置去,记着,我要你亲手布置。”
王公公双眼放光,接过那一袋子金豆子连连称是,对着李兆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李兆廷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寻了个杯子从天香身旁倒了酒一饮而尽:“公主为什么要给那个恶奴钱?”
天香翻了个白眼道:“我不给他钱,难道还看着你们俩跟我眼前斗法?”
李兆廷决定给公主上上眼药:“公主什么身份,只要申斥一句,不就能让他下去了?难道这个恶奴还能奴大欺主?”
天香气乐了:“我乐意砸钱把他砸下去,你替我报什么不平?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公主还真是财大气粗,”李兆廷苦笑一声,“若是我也有陶朱之能,当初我也如公主这般,肯舍千金换一命,兴许,兴许冯家就不会……”
“诶诶诶,乌鸦嘴,怎么明明是好话儿,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变馊了呢?”天香不满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就跟匠人能用手艺、农人能用田地、武夫能用力气解决麻烦一个意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眼下有的只有钱,当然遇到事儿先想的是用钱解决,但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儿,我可真没辙。当初冯家的祸事,是钱能弭平的么?”
李兆廷一愣,垂下了头。
天香把玩着手里的酒卮,轻启朱唇道:“权。”
一直静默的冯素贞忽然抢过天香的酒卮,仰头一吞。
对,权。
她生在官宦人家,父亲守牧一方,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又能读书习武,已经比旁人幸运得多。可在更高的权力压到头上时,便如蝼蚁一般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她恨,恨自己这张惹祸的脸;更恨,恨自己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纵然有一身文武艺,却也只是水中浮萍。这世道从来不公,有的人天生就有判人生死的权力,而有的人,只能拼了命的去挣,还有的人,根本挣也挣不来。
所以她才会在大考的皇榜下,停留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毅然报了名。
金钱也好,暴力也好,才华也好,都报不了她的仇。
能为她报仇的,只有权!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冯素贞闭目吟道。
李兆廷哈哈大笑,凄然接道:“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在上位者眼中,升斗小民,不过刍狗。
天香醒过神来,抓过酒壶给冯素贞又斟了一杯,清了清嗓子道:“所以啊,乌鸦嘴,你要想不被权力压制,要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么——就让自己有权。”
李兆廷举酒相敬:“李某受教了!”说着,就又要一饮而尽,天香抬手压住他酒卮,又道:“我还没说完——你要想有权:第一件事,办正事时少喝酒,不要误事;第二件事,收起你的傲骨,不要正面得罪正当权的人,但也不能事事藏在人后,拿别人当枪使,你应当学学阳奉阴违。”
李兆廷放下酒卮,点了点头。
“第三件事,”天香淡然道,“忘了冯素贞。”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件事不能阳奉阴违。”
屋里刹那之间安静了下来,一直孜孜不倦地制造着各种动静的冯老爷子也停下了声音。
冯素贞的酒卮停在了唇边。
李兆廷失神片刻,一字一顿问道:“为什么?”
“礼部郎中不是多大的官儿,也没管多少事儿。但你眼下和几位阁老都混得极熟了,人家也乐得对你高看一眼,除了你油嘴滑舌的本事讨巧,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李兆廷眼眸一暗:“因为我是刘相的女婿。”
“你既然享受了你这个身份带给你的便利,就不要辜负,哪怕你一开始也许并不想牵涉其中,”天香的话语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指责,“刘倩呢?”
李兆廷有几分不自然:“她,去查看妙州的鱼鳞图册了。”
天香问:“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来看望……”
“这是我岳父,我看就成了,你走吧。”天香想端茶送客,踅摸了半天,只得端了酒壶。
李兆廷瘪嘴爬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又向房里看了看,最后一跺脚,还是走了。
“冯老头儿,老疯头儿,别瞅了,吃饱了没?”天香把冯少卿黏在李兆廷身上的目光拽了回来。
冯少卿一个激灵,忙跪伏于地,叩道:“罪臣冯少卿见过公主、见过驸马爷。”
冯素贞险些跳了起来,被天香生生压住了,她只得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如唐人般跽坐在垫子上。天香伸了个懒腰:“这些虚礼不要行了,你毕竟是长者,坐着就是了,”她懒洋洋地瞥了冯少卿一眼,“怎么不继续装了?”
冯少卿起身挪动着身子落座:“公主英明天纵,罪臣不敢瞒骗公主。”
“嗯,”天香扔下筷子,“算你聪明。不用担心,现下有我在这儿,不管是谁,都不能下手害你了。”
“罪臣谢公主……”冯少卿又要跪,天香头大,也学着冯素贞的模样跽坐起来,“好好好,咱们一起跪。”
三个人一同跽坐于地,面面相觑。
天香清了清嗓子:“驸马,你是父皇钦命的钦差,你来与冯大人说话吧,毕竟他在这儿待了十几年,有的事情应该比外面清楚得多。我出去透口气,免得冯大人一直跪来跪去的。”她抄起一根甘蔗,敲在肩上,潇洒地出了房间,眯眼四望一遭,看中了冯素贞原先闺房的房顶,纵身跃了上去。
想当初,她便是倒挂在此处赌咒誓:玩什么,都不玩感情。
“命啊——”她叹了一声,以手做枕,躺在了暖洋洋的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