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里更是没有想到,卫骝竟是知晓了自己的意思。可他居然没有生气,反是同她讲一些世间的道理,当下感到有些愧疚。但卫骝语句中的一点却是令她不服:“那小鱼为何不能成为鲲?或是化而为鸟,成为鹏?”
卫骝一时竟呆住了。单凭这一句话,就令他对瑰里又有了新的认识。她真的同他人不一样,她会不低头服输的。希望政治联姻将来降临在她身上的时候,也能够像今天问自己这般质问命运吧。
最后卫骝还是哄着瑰里,陪她将东市转了一圈,挑了一些有意思的小玩意。直到看着她又喜笑颜开,才遣人将她送回府了。
但这一切,直到卫骝到了仲子府后就严肃了起来。
他本是在东市上买了一只音色绝佳的排箫欲赠予卫骅,不料却见他府中的下人忙里忙外不曾停歇,神情也焦急不已,顿感不对。直至二兄的房间才知道,他病了,病得还不轻。
深夜,仲子府中却灯火通亮,谁都无法化解这一份焦虑。
辅国令卫原本是解衣欲睡,听得侍人慌手慌脚地来报,他顿时就清醒了不少,忙带着他府中医术最好的医甲赶往仲子府。卫骝赶到时,已见父亲坐在二兄的床旁握着他的手;而长兄身体不好,只得由侍人扶着默默站在床前望着、默默痛惜着;他的阿嫂萧葛兰在一旁掩面轻哭,侍女皆劝她“方有孕,莫要哭坏了身子”。种种声音点缀着寂静,室内一灯如豆,让卫骝的心也不好受。
恐怕他人都以为卫骅只是近些天来太过劳累,加上春天疾病易发的缘故。但这其中的实情,仅有卫原最明白。
众侍人在卫原的无声示意下退出房间,由侍女搀着的萧葛兰即便是再担心也不能留在房里,只得在房外驻足提着心。卫骝距离房门最近,他也只依依稀稀地听到房内父亲与二兄的对话。
房内,卫原松开卫骅的手,叹道:“又开始了,这生活还能不能继续了?”
卫骅也只是默不作声。
卫原道:“我虽是令医甲过来了,但我看你可能也不需要他。你这,就是心病,再是良药也抵不过你自己将心结解开。”
卫骅微微动动嘴唇,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事,使卫原恍惚觉得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与她分别的时候。她不似先国将大小姐的出身,她甚至更尊贵,他们本就是天作之合,却还是拗不过先王“灵光一现”的决定。至于再后来的事情……他不再想去回忆。
();() 想起自身的经历,卫原起身,声音忽然不似刚才般柔和:“那你说这怎么办?十二年的冬天我都讲了什么?只要你们曾努力过,无论最终结果怎样都是上天安排的,你至少就不会遗憾,”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已经有些动容,“儿,男儿心系天下,流血不流泪,何况你还是大琰的男儿。你得振作,你的人生还有很远。”
听到最后一句,卫骅忽然就收住了所有委屈的情绪。是啊,他将来是要辅佐君王图谋江山,他只得将年少时的儿女情长,一点一点放下!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躞蹀垂羽翼!
房外的卫骝听到了这所有的话语,心中百感交集。他未曾想到,一直心明大义、聪明能干的二兄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脆弱!
而卫原也不再有什么好劝的,吩咐仲子府的府医照顾好他便离开了。几人又踏进夜色,匆匆赶回令府,卫骝的心却始终是忐忑的。
拾兰十一岁生辰将至,不愿新一岁还是这般孤单,于是便恳求父亲萧铿允许瑰里进宫陪伴自己一段时间。萧铿身为一国之君本就异常繁忙,哪里有时间听拾兰不断地唠叨,加上又万分疼爱这个小女儿,便是一挥手就令侍人出宫传令了。
他这一个小小的、甚至连自己都不在意的举动,能令拾兰高兴许久。
当然,仅仅是瑰里一人进宫。
拾兰的起居之室名“静妤殿”,拾兰为了能让瑰里多些时间同自己在一起,便将右侧的偏殿“琴室”收拾出来供瑰里居住。瑰里初次得知消息时有些抗拒,卫氏也颇为担忧。萧铿也是本着商量的用意,她们完全有理由告病婉拒。但卫氏同瑰里商谈了一下,二人还是觉得应了这个“商量”为好。
拾兰的请求达成,她当然是最开心的。得知父亲安排了瑰里妹妹次日进宫陪自己,拾兰当夜竟很晚才入眠,闹得青只古彼时很是忧愁。
次日,拾兰在宫门等待。当那两扇素日显得太过肃穆的门被宫卫们拉开时,如旧容颜的瑰里出现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侍女青棠、女淑。瑰里今日为了进宫,特地穿了最为好看的长裙,还配上了极衬她的耳环。
拾兰的思念还是有道理的,这几月瑰里去泮宫的次数明显减少,她与二、三、四公主又不大能说得上话,整个人显得些许无聊。此时见到瑰里如三载不见今者重逢,本欲冲过去拥一拥她,但想到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个小小少女,按母亲的要求应有些嫡公主温娴的风范了。
拾兰只是稳稳地走过去,笑盈盈地挽起瑰里的手带她向前走去,周围的侍从垂首跟随。瑰里自然感到今日的拾兰与先前有些不同,但随即还是暗暗地笑了:拾兰如今成长得已初露“万方”之态了。
拾兰携着瑰里,片刻询问她的近况,片刻又夸赞她今日的首饰好看。两人手挽手地经过宫道、廊桥、小流,拾兰总是亲切地问着瑰里各样问题,瑰里亦笑着回应。与拾兰相处或许是愉悦的,但迈进这宫墙,却是她不情愿的。
她与拾兰形影不离的日子,就这样开始。
前几日得到瑰里即将进宫的消息,王后直欲将几案上的琉璃花瓶顺手摔出去。蒯瓒在一旁一面安抚,一面解释着此次先国将二小姐进宫,还是不要做出反应地好。就恐空穴来风,一来怕是六公主拾兰会心生怀疑,但更加重要的是,宫里的所有事皆瞒不过圻殿中的萧铿。
“母后给我安排了一名新的领头宫女,名青只古,是那姬当年的献女。”两人坐在静妤殿门前,拾兰讲道。“做事倒是很麻利,但此人太会奉承。”
拾兰是听着好话长大的,这青只古竟令拾兰都感到有些不习惯,实是新奇。瑰里笑道:“你如今是大琰唯一未出阁的嫡公主,又是王后最宠爱的小女儿,人家不这样才怪。”
拾兰撇撇嘴,伸手轻拧了拧瑰里,道:“这一年多你是更机灵了。”
瑰里见她嫡公主的仪态再也顾不得,转手就要使自己痒得咯咯乐,便伸手接住,同她闹在一起。拾兰头上的饰物碰撞起来清清脆脆,似是一曲悦歌,点缀着这温暖的时光。
这原是南国进贡的串串银饰,放在王后宫中被拾兰无意看到,撒个娇便拿了几串归为己有。
“最近似未见到荟姊。”不知闹了多久才累,瑰里停下问道。
拾兰掩口笑了一下:“荟姊今年十五岁,上巳节又即将来到,荟姊要准备她人生的成年礼啦。”
嫩柳红墙,娉婷少女同姐姐、母亲的曾经一般走上庄严的殿堂,披上光辉,受训、加礼衣、接受祝福。华彩落在身上,当她再次走出这间大殿,昔年岁月就只是过往。而这一瞬间,对于拾兰还有四年,对于自己还有五年,对于萧荟就是当下。
在宫里的这段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其中瑰里去过数次长子府。见璴里生活得不似即将出嫁时,也放下心来。萧长霖更是由此感到,或许他的妻子是个能令他放心、能将这座府第中的事务交之的人,而他虽未见过她的妹妹几面,但这几面就给他留下了甚是活泼的印象。
也正是这一对姊妹,令他渐渐发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算计。
瑰里数着日子,她似乎在宫里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拾兰携她偷偷爬假山、折下柳枝插在腰间、抚琴对唱,甚至还向王后请示过几次拿令牌出宫至仲子府看望阿姊萧葛兰。拾兰与瑰里的一切蒯瓒皆一直在报告,王后自然了解得事无巨细,却迟迟不插手。
每次对于拾兰的请求,王后都是笑着应了的。
而在这三个月中,瑰里看到的是卫骅与萧葛兰二人夫妻和睦,卫骅的神色也都较先前好了许多。她仅是听说卫骅病过一回,她亦是在其病好后入宫的。他这一病,反是将精神调整好了。
再入盛夏,记着日子,阿姊璴里已出嫁一载。
一切皆云淡风轻,或许,阿姊的心结是在慢慢解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