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寒冷和恐惧自心口一个小小角落窜出,尔后以燎原之势往四肢蔓延,许璟拉紧缰绳维持平稳,无奈冰冷的手根本不听使唤;他狠狠从马上摔落,跌在石板路面上,已凝成黑紫色的血擦上浅色的袍靴,也粘上他的手脸。马受惊奔走,踏上青石的落蹄声清脆响亮,就像匆忙的敲门声,可是放眼望去,没人从敞开或半开的屋门中走出应答一声。
摔倒时手磨过光滑的石路,灼热的痛感让许璟蹙眉,挣扎着站起来,欲抚平弄皱的下裳,新陈血迹淋漓着划过,像苍白皮肤上的一丝血痕。
他踉跄前行,路上每一道沟壑里聚满血,路面上滩滩血迹触目皆是,血腥的气息铺天盖地,可是他还是连尸体都看不到。
温暖的双臂蓦然环住许璟。
“阿兄,腾州已是空城,不要再向前了。”
忍着心口的钝痛许璟半转过身,许琏和更后面的何戎满目焦急不安,他们之后,除了血迹还是血迹,许璟重重合眼,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呈现在许琏、何戎眼前。许琏骇得松开手,拼命后退直到何戎揽定他,眼泪坠地的同时许璟复睁开眼,泪水堆出的水气遮住一切眼神,他的声音依然平静,目光辽远地越过面前二人投向天边:“回营吧,我为急事而来,耽搁不得。”
血污遍衣的许璟出现在腾州城东北半里的赵昶军中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而本欲上前招呼他清洗一下的尉官在看清许璟神色后均畏惧地定住,眼睁睁看何戎与许琏带他走进赵昶休憩的营帐。
大帐帘幕低垂,外面的声音和光线都传不进来,何戎许琏进帐后放轻脚步,点亮帐中角落里的一盏油灯,冲守护的亲兵使个眼色,很快帐中亲兵散去,只剩下昏睡中的赵昶和刚刚进来的三人。
许璟走近看了看赵昶,已经昏迷数日的赵昶面容和静,惟有眉心微微拧起。只看一眼,许璟坐到灯下矮塌之上,目光侧向神色不定的其余二人:“万户萧疏,血流成河。”
“阿兄!”情急下许琏喊了一声,接着想起赵昶仍在重伤未醒中,声音压低,“你不知当时战况……”说完一时接不上下句,硬生生卡在半途。
许璟把灯光拨得再暗,三人的表情随着光线的暗淡模糊下去。放下拨灯的细箸,许璟面色木然:“我是不知道。”
“屠城之事,”何戎说到“屠城”二字在座三人都不免一寒,“事先我与文允并不知情,就连大人,也不知情。攻城前,韩曲以大人叔父一家性命胁迫大人归顺,赵老大人为免大人心软,逼着劝降将领把全家逐一推下城墙,就在大人眼前血溅城下。血战中大人负伤十数处,一直撑到城破,看白令率兵杀入城内才昏迷过去。等把大人护至战场外包扎完,我与文允赶回腾州,那时城门已经合上,无论如何叫门也无济于事……”
那日持续回荡的哭喊惨叫又在耳边环绕,何戎胸口闭滞,停了许久压住上翻的呕吐感,把当日事况继续告诉给许璟:“我和文允绕城数圈,想找一条路进到城内,但四门紧闭,只听城中百姓哭号哀叫不绝,却无能为力……次日城门再打开时,除了我方将士和把大人叔父全家推下城的丁格,城内已再无一个活口。”
何戎说完面呈死灰:“敌我实力相距不大,但丁格之举,激起全军赴死报仇信念,人人争先,从开战到城破,不到一天……大人昏迷前一再说‘不得虐杀’,是我未能及时传令给白令……等大人苏醒,我自会向大人请罪。”
许璟静静听完,问:“那韩曲呢,他是乱首,性命总留下了吧。”
“他被白令带回,与家眷押在别处。”
许琏担心,上前握住许璟的手:“阿兄,你想说什么便说,不要这般神色。屠城是因为将士积怨太深……”
“百姓何辜,”许璟打断许琏的解释,喃喃重复,“百姓何辜啊……”
许琏看他失神至此,心中酸楚,更用力去握许璟的手,不料许璟把手抽回,走向帐外:“我到外面去等。”
话音才落,那边的赵昶发出低低的呻吟,许琏与何戎一个激灵,到榻前一看,真的醒了。
在众人都赶向营帐时,许璟独自坐在帐外火堆前发呆,眼中所见与何戎所说在脑中混作一团,火离他很近,他的手却越来越僵硬,一人在他肩上用劲一拍:“这不是子舒吗,何时到的?听说大人醒了,怎不进去?”
原来是白令,志得意满,神采奕奕。
他不以理会,抖落肩上的手,继续望着营火出神,白令讨个没趣,此时不愿多纠缠,干笑两声掀起布帘进帐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帐内的人陆陆续续退去,最先出来的是白令,掩不住的得意飞扬;许琏、何戎最后出来,走到火前对许璟轻声说:“大人在帐内等你。”
拍拍身上的灰尘,许璟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停下,问:“大人知道屠城一事了吧。”
许琏迟疑片刻点头,何戎则答非所问:“此役白令记首功。子舒,大人身体虚弱,有些话不忙说……而且此事……莫再追究下去了……”
许璟的背影明显又僵住,未给出任何答复,缓缓走入帐内。
所有的灯都被点亮,明亮的光线中,赵昶脸色苍白之下眉目更显幽黑,披着的外衣下纱布隐约可见。许璟起先站在门口,赵昶看见后手指榻前的方凳,说:“子舒坐近些。”
依言坐下,许璟低头沉默。赵昶自眩晕中慢慢看清许璟衣上的血渍泥渍,因伤处疼痛拧起的眉拧得更深,费力地坐起来些,指那污处问:“受伤了?伤到哪里?”
许璟抬袖看看,放回后漫不经心回道:“自腾州城回来,不知是谁的血。”
赵昶沉起脸,许璟又低下头,轻轻开口:“屠城一事,大人都知道了。”
“嗯。”
“据说此役首功记在白令名下。”
“不错。”
许璟表示明了地点头,再不说话。赵昶看着面前端坐之人,脸低着,看不到神色,但衣袍污浊不堪、几缕乱发覆在额上,与往常整洁至一丝不苟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想起年前东冀内的那场火,叹道:“子舒,我不能以军令惩处明举。”
许璟还是不说话,双眼抬起,灯光下眼神迅速变化,震惊,忧伤,疑惑,悲愤,了然,嘲讽,以及一些连赵昶都分辨不出的神情夹杂在温润如玉的眼眸中变幻不定,最后又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彻骨的寒冷,像挂挂冰凌,晶莹剔透不染尘污。赵昶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之下,不知不觉中双眼也好像被雾气笼罩,只有丝丝幽光间或闪现。
二人于寂然中相互凝视,没有丝毫的退让和解释,只是看定对方。
赵昶在透着毫无怜悯和全然冰冷目光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恍惚中那身影又变成腾州城上的叔父,他已不记得叔父跳下城墙时最后的那个表情,顿时不可抑制的巨恸涌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未可名的腥苦气息,他下意识地捂住嘴,温热粘稠的液体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