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懂事后曾经在外公外婆家里见过妈妈挺着孕肚拍的毕业照,他和妈妈长得很像,一样白皙且高挑,尖俏的小脸,上挑而锐利的眼睛,睫毛长长的,是非常标准的亚洲美人长相。照片里薛承雪微微隆起的小腹将学士服撑起饱满的弧度,她好像不太在意自己怀孕的状况,染着金色的头,脸上是同学留下的彩绘,甚至还穿着高跟鞋。
毕业后的薛承雪和林褚垣以及薛家都爆了激烈的争吵,她想留在美国,但薛家和林褚垣都要求她回国待产。
在经过少年薛承飞记忆里漫长的、无休止的争吵之后,最终姐姐妥协了,她答应了回国,并且至少待到小孩满两岁之前都不会再去美国读研。
或许因为婚姻就是勉强的,也因为林从胚胎时期开始就没有得到母亲的期待,薛承雪在生下林之后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甚至在月子里就想过自杀。
最后薛承雪被锁在了家里,林褚垣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关心她的心理状况,只能不停地请保姆和医生陪伴她。那时候薛承飞经常在学校放学后去林褚垣的别墅里看姐姐,看到她漂亮时髦的姐姐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她头很久没打理了,当初染的浅金色变成了枯黄的杂草,和头顶长出的黑有明显的分层,看起来邋遢又尴尬。脸上也不再化妆,有明显的浮肿痕迹,眼下青黑,白皙无暇的皮肤开始长斑,嘴唇干裂起皮,和毕业照上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薛承雪看见薛承飞就会哭,她抱着年幼的弟弟,依附着还不足一米七的少年单薄的肩膀,无视隔壁婴儿房里林的哭嚎,悄声地让他救救姐姐。
“阿飞,救救姐姐,带姐姐走吧,求求你。我不想要小孩,我不喜欢林褚垣,放过我吧,让他们放了我……”
薛承飞的校服肩膀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块儿,那时候已经是深秋了,西服制式的外套料子很厚,深红的布料被泪水浸成绛色,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胸前。
之后他偷偷回去求了父母,也求了爷爷奶奶,最终能做到最好的,也不过是把薛承雪从林褚垣的别墅接到了自己家里。
回家之后薛承雪开始积极地看医生,也每顿都按时吃药,抗抑郁药物里的激素让她不受控制地胖,原本孕后都仅有1oo斤的体重半年之内涨到了14o斤,及腰的长也剪短了,他的姐姐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
后来林学会走路说话了,尽管薛承雪几乎没有管过他,但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依旧是“妈妈”。薛承飞是除了保姆以外带林时间最长的人,林家的人总是太忙,而薛家,除了薛承飞好像又没什么人喜欢他。
尽管他长得很可爱,而且和姐姐非常像,但姐姐依旧不愿意抱一抱他。
薛承雪在林过完两岁生日的第二天,递交了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的申请,因为脱离学业与社会太久,并且精力不济,又在申请两年之后才拿到母校设计系的研究生offer。
姐姐回美国的那一年薛承飞升了高二,寒假里他一个17岁的未成年带着4岁半的婴儿,挂着无陪护儿童的牌子,从申州飞去纽约看姐姐。原本他打算一个人去的,同姐姐说的也是来的只有他,林是哭闹着非要跟着他的小跟屁虫。
薛承雪在机场接到这对舅甥的时候对薛承飞了好大的脾气,大庭广众之下几乎招来了执勤的警察。小小的林坐在他的行李箱上想哭又不敢哭,喏喏地叫着“妈妈”。
林太喜欢薛承雪了,那是一种仿佛被诅咒般的爱。年少的薛承飞总是想,如果林生在一个正常的健康家庭,有一个也同样爱他的母亲,应该会成长为全世界最幸福最听话的小孩。可惜薛承雪不爱他,甚至懒得分给他一丝一毫的耐心。
这种不耐甚至不基于林的父亲林褚垣,而仅仅针对林。薛承雪曾经向林褚垣提过很多次离婚,但都以公司上市的风口、或是董事会动荡的借口被堵了回来。好在林褚垣在林长大后并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她和林褚垣也并非势同水火,这件事便逐渐被她放下了。
严格来说,薛承雪是有时间和耐心去敷衍林褚垣的,但这一点怜悯与施舍并没有恩泽到林身上。
林的整个成长期好像一直都在追逐着并不爱他的母亲,包括7岁只身远渡重洋去美国读书也是为此。
薛承雪并不接纳他,林褚垣为了让他快融入美国社会,替他找了一个看起来安稳健康的美国中产白人住家。他的homestay和学校都离薛承雪生活的地方不远,不过薛承雪不会陪他吃饭。
林褚垣原本以为他倔得像头小牛犊一般的儿子也会跟他母亲一样,至少在美国读完大学。最初他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林家需要一个继承家业的孩子,而一路读美国名校毕业的林将会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
直到林14岁那年,他揣着口袋里仅剩的7美刀,坐了转了两趟机的漫长航班,独自从纽约回到了申州。
纸一样瘦的少年从机场打车回到别墅的时候也碰巧是个深夜,他没有人民币付车费,于是只能让司机在门口等着,叫醒了在二楼卧室睡觉的父亲。就是那个晚上,林褚垣才开始重新审视他与林的从前浅薄的、被忽视的、不健康的父子关系。
林从回国直到19岁都再也没有见过妈妈,这几年里他又长大了许多,渐渐明白了产后抑郁症与母亲后期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他顺利地考学,读了一个体面的大学,和林褚垣相处良好,看起来再也不偏执地想要找妈妈。
可他还是在那个雨夜敲开舅舅的家门。
薛承飞到底没把薛承雪的住址给林,只告诉他:“你妈妈偶尔会来我的餐厅吃饭,但什么具体什么时候过来我也不知道,你可以碰碰运气。”
薛承飞在申大附近包了两个山头的茶园,茶园里开了一个逼格很高的私房菜馆,餐厅名字是林读高中的时候起的。薛承飞来找林起名的时候他正在背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便跟舅舅说餐厅叫“临江仙”吧。
“临江仙”开在茶园半山腰,车开不进去,每次去得把车停在门口步行进去。林刚去申大读书的第一年里总嫌过去太麻烦了,从不去那边吃饭。
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林不必待在学校,却每天都从静园不厌其烦地开车加步行过去吃饭。
夏天里恰逢钟翊也没有回青河,为了赚去美国的生活费,他在申州找了份暑期工。假期学校宿舍住不了,于是钟翊在打工的附近租了一个老破小的地下室,每个月3oo块钱。申州夏季多雨,他的墙壁和床单都总是湿漉漉的。
那时候林和钟翊已经有点熟了,钟翊帮林在不作弊的情况下全a通过了期末考试,换来的是林暑假依旧帮他补习口语的承诺。
林经常把他约在那个茶园餐厅,时间通常是晚饭。因为钟翊打工要6点才下班,赶到餐厅时会接近7点,林永远坐在同一个包厢等他,斜斜地靠在榻在玩手机或者平板,样子像是不知道等了多久。
钟翊曾经向餐厅年轻的老板悄悄提过想要付一两顿饭钱,却被老板笑盈盈递过来的账单震住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