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泰國拜拜的那個嗎?咱中國哪裡有四面佛。」
「有……在我的大學裡。」丘平不確定地回答——是了,他怎麼從沒想過,一個共產主義國家的大學裡,怎麼會有四面佛?這可太荒謬了。
「那就不是真的,是幻覺,是那些東西弄出來迷住你的。」
「不是真的,沒有四面佛?」丘平被這個念頭驚住了,難道他所經歷的事都是假的?都是「那些東西」戲弄他的把戲?「大姨,四面佛的樣子、觸感,我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我坐在四面佛的腳上抽菸,之後就發生了那件事……」
丘平的目光猶豫迷茫,過去的記憶如水上的倒影,一晃蕩就走形。他想了很久:到底是什麼導致了今天的境地?他盡責工作,對愛人真心實意,愛護動物,如實納稅,擁護男女同酬和垃圾分類;他對誰都無害,為什麼要經受這些呢?他找不出苦難的源頭。
搜盡記憶,唯一有可能冒犯的,就是那一晚的四面佛。他神秘兮兮道:「大姨,告訴你一件事,我不是我,我在別人的身體裡。」
大姨眉毛一抬:「咋搞的?」
「這事,我知道很離譜,但我發誓我沒說謊。我跟我的朋友換了身體,現在他是我,我是他。」
沒想到大姨並不覺得離譜,立馬就接受了這個設定:「這可不就是撞煞了!這種煞少見,但也不是沒有,一年總得有七八起。」
「這麼多嗎?」
「可不嗎,你要大姨幹啥呢?」
「我……」丘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想的只是脫離困境,又不能拿槍去跟那些禍國殃民的人拼命,只能寄望於大姨的神通。
大姨認真地想了想,「這樣吧,你得罪了四面佛,那就去道個歉。」
「有道理,要怎麼做呢?」丘平想到,現在大學都封著呢,要進去可難了,「我在這兒燒柱香行不?」
「哪能那麼簡單。你怎麼得罪神靈的,就怎麼去道歉。四面佛是虛的,那件事也是虛的,那好辦!虛的地方,隨時可以去,大姨送你一程。」
丘平似懂非懂,「現在就去嗎?」
大姨站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銅綠的香爐,在上面插了一根y字形的的怪香。儘管聲量很低,她的話丘平聽得一清二楚,「這香有兩個頭,等會兒啊,咱倆一人一邊,同時點著它。你記住了,兩頭香會慢慢燒到中間,在燒到這個分叉之前,你得回來。」
「我咋知道它什麼時候燒到分叉?」
「火燒屁股你能不知道嗎?」大姨說著,就擦亮火柴,湊近香的一頭。「您等等!」丘平手忙腳亂地學著她,火焰燃起,離香頭越來越近。
丘平凝視著兩個火,恍惚間感到這一頭點火的是他,另一頭也是他。猛然抬頭,他看到了自己。
鏡子裡,他摸了摸臉,觸感溫暖柔軟。隨即這張臉露出驚駭的神色,丘平直起身,舉目四望。他發現自己身在嶄的奧迪旁邊,黑漆漆的山丘佇立在眼前,猶如一隻攔路的怪獸。
舉頭看,那是2o17年的月亮。
他失了魂一樣走向山丘,蜿蜒昏暗的路散落著小石子,每次踩到石頭,丘平都要低頭看一眼自己完好的兩隻腳。這是真的,他想,腳踏實地的感覺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向上爬,不用七八分鐘,就會看到一棵掛滿紙條的柏樹,大學的死宅在這裡供奉著全校最美的女生;再往上,一個彎道後,便聳立著那尊陰森恐怖的佛像。
斑駁破損的四面佛關照四方,沒人知道它為什麼在這裡,是誰人建造的,沒人懷疑過,四面佛或許根本不存在,它是個集體幻覺,迷惑著所有大學生。一面向上爬,丘平一面想,沒人會把四面佛當回事,但它長在了大家的記憶里,成了背景中一個揮之不去的暗影。即使畢業了很多年,甚至連當時暗戀的男女生都忘記了,它的影子依然嵌在那裡。
丘平看到四面佛了。風雨磨蝕的臉,分不清哪佛是哪佛,底盤有無數手賤者的塗鴉,黑暗中斑駁色塊像是菩薩破碎的衣料。來到這裡,丘平又迷惑了,這怎麼可能是幻覺呢?龐然大物,質感清晰。而且四面佛邊上站著雷狗。雷狗拿著嗩吶,不耐煩地頻頻看表。
丘平別過臉去,眼眶潤濕。
現在是晚上七點多,嘎樂正在實驗室里等著他。他們在十幾分鐘前通過電話,當時丘平正駛入校門,嘎樂問他想吃什麼,他說想吃南門疆館的土豆絲拌麵。或許嘎樂開始有中毒的症狀了,丘平看一眼山頂的亮光,心想,現在還來得及,通知嘎樂,讓他馬上離開實驗室。那天要不是他猶豫不決,跟雷狗在四面佛前聊了那麼長時間,嘎樂就不會昏迷,也不會有之後的爆炸慘劇。
對啊,一切都還來得及。
這是四面佛給他的一次機會。他可以把嘎樂拉出實驗室,戴上蘋果里的戒指,親親他的嘴,答應跟他去美國。他們會牽著手去吃土豆絲拌麵,而雷狗……雷狗也趕得及去教課。
這有什麼不好的?這實在太好了!丘平看著四面佛邊上的身影,眼淚流了出來。這之後的操蛋事全都不會發生,沒有醫院疼得要命的治療,沒有斷腿和毀容,聖母院會繼續孤零零地佇立湖邊,永不會被開封。
而雷狗也不會愛上他。
都不做數了,他們經歷過的掙扎糾結,在愛的錯齒和欲斷難斷中確認的情感歸屬;努力建造的家園,相依為命的烏托邦,一切一切都會在怪香的另一頭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