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卫未一满脸绯红,他陷在座位里,歪头看着他那侧的车窗,车外有什么景物他没看到,哑着嗓子问季布,“季布,你是不是心疼我了?”他没听见季布回答他,可也不敢回头去看季布的脸,有点害怕看到的又是一脸沉默平静。
第二天卫未一没有上学,季布又去了卫未一的学校,这次大概是去找学校的领导谈了,卫未一想问季布谈什么了,季布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跟他说话,他只好讪讪走开。
最后,卫未一收到的处分是停学一周。学校不能不给他处分,可是又不敢给个货真价实的处分,停学一周倒是最好的选择,在学校可以张扬给外人看看,我们确实严厉处罚了犯错误的学生,对于卫未一这个经常逃学的学生来说,这个处分又不疼不痒。
季布这几天很忙,这一周只回家一两次,他在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卫未一的尖耳朵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冒出来过很多次,知道季布是在给他办事、善后。他不厌其烦地在季布面前晃来晃去,季布的脸冷得像冰块,他不敢冒失上去找骂,只好持续不停地晃来晃去。尽管这样,卫未一也三天没见到季布了,季布对于卫未一的作用简直是毒品一样,三天不见就要把卫未一的呆病引得发作。
所以停学期间虽然可以无所顾忌地到处去玩,卫未一还是难得地老实巴交地待在家里给季布发短信,不过季布一个都没回。停学周最后一天的时候,季慕晗回来了,就像是一个很好的信号,卫未一知道季布今天是一定会回家来的。
季布家的餐厅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宽敞明亮色调柔和,从桌边的窗户能望见门口。卫未一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玩电脑,时不时看看窗外,等着季布回来。整理照片的时候,顺便把在医院拍的照片发给了尼玛,不一会尼玛就回了邮件给他。
【谢谢把我拍的这么好。】
卫未一猫一样地瞄了一会照片,伸出舌尖舔舔嘴唇,回了一封邮件,【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的眼睛并不高兴。】【你的生活值得高兴吗?】
卫未一的下巴支在膝盖上,在椅子上团成小虾米,他发觉自己无法回答尼玛的这个问题,生活就是生活,谈到高兴不高兴,那就好像是有点奢侈的问题。他的目光移向窗外。季布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基本上都还是高兴的,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季布身上,几乎没有闲工夫去不高兴。但是现在季布不在,他不知道季布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季布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季布现在有没有在搭讪谁,有没有被谁搭讪。
他没有回答,尼玛又问他,【幸福吗?】
【不知道。】卫未一抱着膝盖,脚丫踩在凳子上,想了想敲进去几个字,【以前时间对我来说是停滞的,要痛苦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存在着。可是现在有时候觉得日升月落月升日落得都很快,真希望时间能停下来,这个时候是不是幸福?】对方停顿了很久,卫未一刷了好几遍他的邮箱,终于有一封信进来,【我也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的。我们西藏有个地方叫做墨脱,那是传说中莲花盛开的圣地。它是中国最闭塞的一座小城,是西藏的孤岛,深藏在雅鲁藏布江峡谷的深处。我一直都相信,在那里一定藏着幸福,总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
不过,即使是藏族人,也没有多少人曾到过墨脱,因为没有路通往墨脱,想抵达那里必须要爬过雪山,徒步穿越亚热带原始森林,一路还会频繁遭遇雪崩、泥石流,原始森林里遍布沼泽、蚂蝗、毒蛇……然而穿过这条地狱之路,最后人们却会走向墨脱,那个与世隔绝的天堂。
每一年都有人死在这条路上,然而每一年都有人不断重复踏上这条路。】随信发来的还有一张照片,崇山峻岭之间,奔腾的雅鲁藏布江上狭窄的土路通向远方,那是另一种朝圣之路。
卫未一看得心里有些刺刺痒痒,【可是,你怎么知道墨脱是天堂呢?】这一次尼玛回答的很快,【如果炼狱之路的尽头都不是天堂,都没有幸福,哪里还会有呢?】卫未一被这个回答缠住了心思,心头微微有些震动,他没有想过幸福不幸福这么奢华又长远的问题,他只想着季布,想着眼前。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汽车开进来的声音,卫未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丢下了这个复杂的问题,亢奋地合上笔记本,三步跑上楼等待着。
听到季布在楼下跟母亲说话,然后听到季布上楼来,一步步接近。季布刚走到房门口,就被卫未一扑上来,亲昵急切地从后面紧紧搂住了腰,季布无声地笑了,卫未一的脸贴在季布的背上,声音很低,就像是一个人在嘀嘀咕咕,“季布,对不起,不要再不理我了,我向你保证,那样的事我再也不做了。”
季布深吸一口气,拉住他的手腕,猛地把他拽进自己的房间,一脚关上门把卫未一推在门板上紧紧搂住吻得难解难分。
也许是因为现在的卫未一很高兴很是得偿心愿等等的缘故,初次见到卫未一时,卫未一眼里那种暧昧算计的意味现在褪得很干净,他单纯地看着季布,面颊绯红,简单地高兴着,从季布的胳膊下边把手里拿的笔记本丢到季布床上,然后细瘦的两条胳膊搂住季布的脖子,暧昧地勾在他身上,大模大样地说了一句,“季布,你也想我了是不是?”
季布没有回答他,撩开他的格子衬衣在他的肋下乱摸,卫未一弯腰大笑,奋力反击,被季布一脚绊倒,卫未一抓着季布的衣袖,也一脚踢在季布的膝盖下边,季布跟他一起倒在地上,疯成一团。告一段落的时候,卫未一吻在季布的面颊上,“我喜欢你这样大笑,不喜欢你微笑。”
季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从地上起来,坐到床上去,随手打开卫未一的电脑。卫未一自己爬起来,也伸头过去看,季布在看到电脑桌面的时候顿了一下,那是自己从外边走向家门时候的一张全身像,他不知道卫未一什么时候拍的,镜头里的自己头微微有些低,头发半掩住了眼睛,那天风似乎很大,扬起外套一边的衣角,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会是这样的,一个有着年轻面孔优雅外形却又闷闷不乐的男人——他极力隐藏的闷闷不乐啊。他看一眼卫未一,他正咬着下唇紧张地看着自己,在等着评价,他只好十分勉强地说,“拍的……不错。”
拍得……太过于真实了。油画史上,维拉斯贵支曾为教皇英诺森十世画了一副肖像画,季布记得历史上的记载是那位教皇看了画作后尴尬地对维拉斯贵支说,他画得过于真实了。不仅仅是外貌的相似,而是每个人都可以透过那张画看到被画者那颗阴厉刻薄的心灵。当然,摄影不是绘画,它经常会因为忠诚于事实而失去了艺术的真实,但是,这张照片同样过于真实,过于真实地泄露了被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