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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5页)

堤坝上的所有人都失去了立足之处,被土石流的败军裹挟着,朝里运河倾泻而去

于谦开始以为自己迷路了,但很快他现,这才是正确的方向。

从南京城开始,于谦一直陷入一种微妙的困惑。在那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危机中,吴定缘有勇有谋,再绝望的境况都能杀出一条路来;苏荆溪药毒并臻,既能救治太子,也能毒退强敌。而自己呢只是在解读文书、驿路规划上挥了点作用,真与敌人对抗起来,他的贡献极为有限。

尤其是瓜洲的经历,让于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极大的质疑。当他和苏荆溪赶去汪家别业时,若不是她及时觉异样,可能四个人都要陷入水牢而死。

没有人指责于谦什么,可他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作为一位会元,于谦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即使仕途坎坷,他也始终相信自己一定能经时济世、匡扶社稷。可短短三日之内的经历,深深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我能给队伍贡献什么我的价值到底何在于谦不停地在脑海里问着自己。

他不停地唠叨,不停地主动往身上揽事,与其说是在帮助太子,倒不如说是在奋力证明自己的用处。

如今于谦置身于雾中,应该怎么做才好正常的想法,当然是尽快向太子靠拢。可他知道,以自己的战斗力,过去只是送死,虽可博得“贞良死节”的名声,对太子、对社稷却毫无用处。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沽名钓誉。这样的“忠臣”,不做也罢

那么自己要做什么或者说,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

于谦在雾中骤然停住了脚步,怔了怔,然后毅然改换了方向,拔腿朝西边跑去。倘若这时有人指责他临阵脱逃,他也认了。只要事情做成,纵被人误解也无所谓;事情不成,落得身后一个好名声又有何用

雾气浓重,白莲信众们的注意力都在北边,根本没人留意有一个人影朝不同的方向跑去。于谦一口气跑到新城的东城门下,所幸守军还没落锁。他迅通过城门楼子,问过守军之后,径直冲向位于新城的漕运总兵衙门前。

漕运总兵总理南北漕务,节制天下漕船、十三总十二万运军领驾、沿途九省相关理漕官吏、闸坝厂港等诸事宜,权柄比寻常布政使司还大。因此设在淮安新城里的漕运总兵衙门,毫不客气地挤走淮安府衙,独占城正中的风水宝地,与大名鼎鼎的镇淮楼同在一轴。

这座衙门的门面极其煊赫,于谦几乎不可能找错。前有一对獬豸镇门,两侧四旗亭、两鼓亭,还有二十八根石制拴马桩分列,五开间的大门前高悬一副漆金黑匾“总制漕运之堂”,当真是威风堂皇。

不过,于谦不打算去闯总兵衙门,夜里都下值了,去了也没用。他要去的是旁边一处偏门,这里通向刑部淮安分司。

这个分司名义上归刑部统辖,其实形同漕运总兵的下属,主理与漕河相关的刑名案务。漕运昼夜不停,所以分司也始终有一名推官在夜里留值。于谦奔到分司门口,看到门外牌坊写着“利涉济漕”四字,知道自己没来错,正要往里闯,被卫兵一把拦住。

于谦说“漕上有奸党作乱,我要报官”卫兵说夜里只接官办文书,民告案子得等明天。于谦大急,扯着嗓子吼道“刑名审理分日夜,奸党作乱难道还分日夜吗”

他的嗓门实在太大,很快把院里的推官惊动出来。这位推官一脸不高兴地喝道“何人在堂下喧哗”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于于廷益”

于谦一瞬间感动得都要哭了。这一路上太子直呼他为于谦,苏荆溪叫他于司直,吴定缘更可恨,从来“小杏仁”不离口,如今总算有人以表字称呼,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正常的。

感动之后,于谦才去辨认这推官相貌,继而大喜。原来这是他的一位同年,也在三甲之列,叫作方笃。当年于谦去了行人司,方笃在刑部观政,没想到几年下来,居然外放到淮安做漕运推官了。

方笃赶紧把于谦请进分司,问他来淮安有何公干。于谦急匆匆道“诚行,如今有宵小在两城夹道聚众密谋,其志非小。恳请司里即刻派出营兵弹压,否则祸事不小。”

总兵衙门旁边就驻着一个永安营,两个指挥的兵力。只要他们出动,梁兴甫本事再大也要束手就擒。

方笃闻言一惊,连忙细细询问。于谦不敢提及太子的身份,只说他偶尔在酒肆里听到有人议论,说要在夹道附近聚众谋乱云云,所以特意来报官。他不善扯谎,不敢编得太精细,只好含含糊糊说“听闻”“据说”“偶见形迹”。

方笃听完,哈哈大笑,道“廷益你的脾性真是一点没改,还管这种闲事。淮安这里民风浮夸,天天有人喝醉了胡吹大气,不必跟他们较真。”

于谦大急“万一这一次聚众不是胡吹呢倘若百密一疏,岂不酿成大祸要不通报陈总兵一声也好。”方笃摇摇头“陈总兵这会儿不在淮安,在北边盯着治黄呢。就算他在,这点小事也送不上他案头。几个老百姓酒桌上吹几句牛,衙门就牌拘拿,这一年也甭干别的了。”

于谦心急如焚,再三坚持,方笃的态度逐渐冷下来了,甩了甩袖子,道“于廷益,你要是路过淮安叙旧,在下欢迎得很。若你还跟从前一样,不相干的事也来指手画脚,可莫怪本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于谦很是尴尬,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干脆把太子身份亮出来算了。可他思忖再三,还是忍住了。方笃见他表情古怪,以为自己话说狠了,轻叹一声“实话跟你说吧,现在漕务正在忙大事,这样的小事,可是真顾不上啦。”

“大事”于谦一愣。

“咳还不是因为前几年黄河数次侵淮,泥沙把清江浦给搞淤塞了。我们得赶在六月放水之前,清清河道。这边封河,漕船只能改道走里运河。要走里运河,就得过五坝,要盘坝,还得调动车马转运哎呀,事情比牛毛还多,你说哪顾得上别的”

于谦这才知道,今年清江浦居然淤塞了,原本没人去的里运河又重新启用了。他突然暗叫不好。适才其他三个人是往歇庙的北边跑,正好对着里运河,岂不是要撞个正着。

“本来该是开春就应该搞,谁知朝廷一直说要废漕迁都,这事便耽搁下来。现在说废不废的,没一个准话,又催着漕运,哪还有时间让底下人准备”方笃一说起这个来,便牢骚满腹。

于谦打断他的话,道“也就是说,五坝上现在有很多人”

“对啊,漕船盘坝,得佥派民夫来拉纤嘛。唉,你老兄是不知道,如今临近夏收,谁高兴给你来白干活淮安府豁出老命,才从附近几个县征调了一千多人。”方笃的苦水似乎吐也吐不完,“人手越是不够,漕运衙门越是把人往死里用,一天分两班倒。这几天纤夫累得快他娘的暴动了,一天要抓四五拨人,刑部分司里写判词的竹纸都快不够用了”

方笃说得意犹未尽,于谦内心却翻江倒海。五坝那边人越多,太子他们暴露的风险就越大,如果这边再不采取什么行动,只怕凶多吉少。事到如今,他必须冒一次险。

“诚行,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于谦开口道,“我怀疑那几个聚众之人,是白莲教众”

“啧,你老兄也太多心了。白莲教和白莲教可不一样,有的拜佛母,有的拜弥勒,有的是金禅宗,有的是净空派,老百姓都叫白莲教,其实完全不是一码事。”

“那几个人说的,正是拜佛母的。要不我怎么着急来报官呢”

一听这话,方笃脸色瞬间变了。

“佛母”这个词,在大明官场可是个绝对的禁忌。永乐十八年,山东蒲台县出了一个叫唐赛儿的村妇自称“白莲佛母”,聚起了数万信徒起事,横扫十几个州县。朝廷先后派了数拨大军讨伐,才勉强镇压下去,唐赛儿却始终没有落网。

从此之后,各地州县时常会传出消息,说当地有佛母现身,搞得地方官员如临大敌。淮安这地方就在山东南边,民间崇信白莲教的风气也很兴盛。若真有佛母过来,只怕风浪会不小。

“廷益说的可是真的”

“如有半句虚言,甘受律法处置。”

方笃背着手在厅里转了几圈。按道理说,镇压邪教这事该归淮安府管,可淮安这地方一大半产业都与漕运相关。佛母要搞什么事,一定会波及漕运总兵衙门,他这个刑部分司,当其冲。

与其等事后擦屁股,不如防患于未然。方笃也是个勇于任事的人,一拍桌子,对于谦道“我这就去永安营调兵,廷益你随我来”

于谦跟着方笃离开分司,心中忐忑。永安营调去五坝,固然可以把白莲教的势力冲垮,但也可能会影响到太子。这一步不得不走的险棋,到底结果如何,他委实不知。

“希望皇天庇佑,太子平安无事。”于谦暗暗祝祷。

据说,人从高处跌落时,脑袋会飞运转,短短一瞬可以转过无数念头。不过,此时朱瞻基向下掉落时,没有别的念头,只有一阵阵的苦笑。

这是第几次掉入水中了

朱家的皇帝们,哪个像他这么倒霉,以掉入水中结束一生

但往好的方面想,他的咽喉不再承受痛楚,呼吸也不再艰涩,那一只钳住自己的大手,终于松弛开来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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