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鄉間女子,這從小操持家務的力道遠在方念的力道之上,加之越來越多的眼睛都聚集過來,叫方念臉上實在掛不住。
兩人正僵持之際,柳亭芳的車子便開到了門前。眼看著方念馬上就要落敗,他趕緊下車跑了過來。
「哎哎哎,這位小姐,私闖民宅可違法。警署就在邊上,一會兒被抓了可沒地兒說理去啊!」柳亭芳伸手去拉秀香,而秀香女子不敵兩人力量,最終敗下陣來。
挎在肩上的包袱被不小心甩到地上,裡頭的衣物便散了出來。她彎腰去撿,邊撿邊喃喃地哭起來,「都欺負我……所有人都欺負我……連霄子哥和大娘你們都躲著我,不見我,我一個人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說著,她便站起身來,低著頭猛地向門沿上衝撞過去。
得虧方念和柳亭芳反應快,一個用自己身子去擋,一個則死死地將她拉住。
尋死沒死成,女子心灰意冷地再次痛哭起來。嘴裡一會兒喊著賀南霄,一會兒又喊著賀母,惹得圍觀的人朝他們這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柳亭芳撐著她的身子,沖方念使了使眼色。方念已是心軟又無奈,只好側過身,讓柳亭芳先將人扶進來。
大門終於關上,柳亭芳將人攙到一樓的沙發上坐下,而方念拾好她的包裹,也跟著放到她身邊。
一身戴孝,又哭得這樣傷心,想來定是家中有了不好的遭遇。她與兄嫂相依為命,這事賀南霄曾提過,這使方念想到了自己。
方才的敵意漸漸散了,她沏了一杯水,送到秀香的手邊。
秀香沒接她的水,只是抬起婆娑的淚眼,將她望著,聲音哽咽,「霄子哥和大娘呢?求求你,讓他們出來見見我……」
柳亭芳怕方念的話她不信,便開口替方念回答:「這位妹妹,賀將軍與賀老太太的確已經離開南京。賀將軍不久前已經回到航空隊,賀老太太也已去了南洋。這都是實話,沒有一點是誆你。」
秀香聞言便又捂著臉嗚咽起來:「大娘不是說要勸霄子哥回家和我成婚的嗎……怎麼就走了……怎麼就走了呢……嗚嗚嗚……」
柳亭芳聽到「成婚」二字,這才知曉這女子的身份。他偷偷往方念那看了一眼,見她無波的面色,這才略微安下心來。
而後,他走到秀香身邊,將自己西服前兜里的方巾抽出來,塞到她手中,並溫聲地安慰道:「賀老太太是不是應允過你什麼,我們不清楚。但我們作為賀將軍的朋友,能幫上忙的,我們一定幫。」
秀香拿著他的帕子,擦了擦面上的眼淚,情緒稍稍穩定下來。她看著柳亭芳,覺得他像是面善之人,於是很誠懇地請求他:「南洋我是去不了了……求求您就告訴我霄子哥的航空隊在哪兒,行不行?」
「這……」柳亭芳面上為難,他看了看方念,見她躲開自己的眼神,便更加無法開口回答。
秀香察覺出來,便「撲通」一聲朝著方念跪下去。她一面哭著一面磕頭求方念:「這位小姐,我與霄子哥早有婚約。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可我這輩子早就認定了,不管生死都是他家的人。如今我家人全讓日本人給禍害了,我一人是萬萬活不下去的。求您發發慈悲告訴我,他現在何處?哪怕日後他娶您為妻,我也甘願為妾,絕沒有怨言……」
「你這是做什麼?知不知道他是要上戰場的?你求我也沒有用!」方念被她這舉動嚇得連連往後退去,她一手捂著自己心口,一手招呼柳亭芳快來攙人。
然而,這一次任由柳亭芳如何攙,如何勸,秀香就是不起來。不僅不起來,她還一個勁兒地將自己的頭往地上磕。縱使額頭磕出了血,她也仍舊不起。
方念被惹急了,便脫口而出撂了狠話:「想要去送死對麼?那你便去!順帶再殺兩個鬼子回來,讓你的霄子哥高興高興,什麼妻啊妾啊的,這些名頭都是你的!」
女子聽了這話便怔愣住了,頭也不磕了,只留幾行眼淚在臉上。
「霄子哥呢?他在哪裡……」她執著地又問一遍,哀傷充滿了她那雙空洞的眼睛。
方念已被她折磨得筋疲力盡,她長出一口氣,說道:「無可奉告,請自便。」
她終究沒有告訴她,賀南霄在哪裡。後來也沒有再攔她,任她一個人離開。
她想不明白,一個有獨立意識的女人,為何要將自己的一生拴在一個男人身上,況且這個男人並不愛她。她們不是一類人,沒有再勸下去的必要。而對她遭遇的悲憫,此時已成了對她這個人的可憐……
等人走後,方念斜靠在沙發上,合著眼,形容疲憊。
柳亭芳陪在她身邊,輕嘆了聲氣:「也是個傻姑娘,外頭形勢那樣亂,也不知她能去哪兒……」
方念被他這話提了醒,她驀地睜開眼,對柳亭芳說:「不行,還是不能讓她自己走。得把她找回來才行。」
……
她在睡夢中驚叫一聲,睜開眼睛,白色的天花板上仿佛瞬間濺上了血跡——白色孝服的女子倒在血泊中,額上的青腫還在,但被日本人割喉的傷口更加觸目驚心……
她恐懼地尖叫起來,將被子蒙住蜷起的身子。
「對不起……對不起……」她悶在被子裡,不斷地哭著道歉。
嚴知行連同被子一起將她摟進懷裡,心疼地安慰:「不是你的錯,方念……錯的是日本人,錯的是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舊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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