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抬眼看了看那已死的幼鹿,用力握了握缰绳。迟疑了片刻,这才跟着下了马,慢慢道:“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罢。”嬴政一身玄黑的劲装,将手中长弓交予一旁的下人,便提着马缰徐徐在二人面前立定。
胡亥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兴冲冲道:“父皇可是前来看我等狩猎的?”
嬴政道:“听闻你们相邀在此狩猎,便来看看。”话虽是应答胡亥,然而除却起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却只是将目光定在扶苏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因了尚水德,主刑法之故,秦朝举国上下无不盛行尚黑之风,然而这凝重肃穆的色泽穿在这人身上,却偏生如同被水化开了的墨,凭空增添了几分淡然柔和的意味。
现在想来,这大抵便应了他心中那外柔内刚的执拗罢。一如政见之上,他一心尚儒,任自己用尽办法,也不愿变更分毫。
念及此,嬴政的目光不由得深邃了几分。
胡亥在一旁眼见自己被视若无物,心内隐隐凉了凉。便只是黯然定在原处,不再言语。
于是三人之间有了一刻的沉默。
哪怕只是垂着眼,不去同对方对视,扶苏也已然能感到周身腾起的威迫感,有如泰山压顶一般,让人隐隐喘不过气来。
“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的话,”片刻之后,便听闻嬴政道,“为何出手救那区区一头畜生?”
“回父皇……”
“抬起头来。”嬴政一字一句地打断他,声音不容忤逆。
扶苏应声抬眼,只见对方的面容是刀刻一般的冷峻。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分明能洞悉一切,却冷酷得不含任何情感。
这眼神,实在太过熟悉。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心底暗暗自嘲了一声,扶苏静静地同自己的父亲对视着,慢慢道:“那头鹿尚还年幼,儿臣……只觉杀之尚早。”
“早杀晚杀并无分别,然而时机若失,却是再寻不回来了。”嬴政冷笑一声,沉声道,“若方才面前的乃是敌手,你今日的妇人之仁,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眼看着扶苏无声地同自己四目相接着,嬴政等待着他执拗的争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对方却一拱手,淡淡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言语之间,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当真依言,不曾收回。
若说嬴政此刻的目光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潭水,那么扶苏的目光,便好比平湖如镜,波澜不兴。
这样的神情,让嬴政有些陌生。他依稀还能记得,曾几何时对方每每见到自己时,眼中涌动着的一如胡亥那般的敬仰和向往。
纵然隐隐有些怯懦,却也真挚非常。
可是如今,那同样一双眼里,却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萧疏冷落。
嬴政心中微恼,却终是按压下来。
“若是记得,便勿要让朕再见第二次。”他冷哼一声,打马而去。
待人离去之后,胡亥转眼,有些讶异地看向扶苏。在他心里,父皇是这世上最威严最不可忤逆之人,他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他。
而扶苏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嬴政远远离去的背影。觉察到胡亥的目光,他看了对方一眼,却只作毫不知觉。
他自然明白对方此刻心中所想。曾几何时,自己亦是如此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