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中满腹心思地走了许久,眼看着日薄西山,他才对左右的护卫道:“回府罢。”
来此处的目的原是想看看军中人马的风貌,希冀着从中找到些许能战胜金军的希望和可能。却不想,越看,心中的绝望却越加浓厚。
日后将如何打算,他不知道,他当真不知道。
踏着夕阳照射下,自己身影投下的斜长影子,赵构返身而走,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灌了铅,格外沉重。
然而正此时,身后急速的风声乍起。赵构敏捷地觉察到,当即将身子一侧。
与此同时,一根羽箭擦着耳侧,直直飞过。
赵构循着羽箭的来路看去,却恰见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手持一杆长枪,背着夕阳而立,衣袍在风里翻飞不止,长长的影子正好落在自己脚边的位置。
一看便知,正是自己不久前留心到的那一个人。
“大胆贼人!竟敢行刺殿下!”这时,左右的护卫已然拔剑而出,朝着那人直冲过去。
那人却也不惧怕,撩起长矛在手中挽了个花式,迎了上去。
只听得兵器相接,清脆的声响响彻军营,很快,侍卫们手中的长剑便纷纷落地,人却是安然无恙。
军中听闻动静的士兵们已然聚拢过来,一时却也无人上前。
“还愣着干什么?!快拿下他!”一名侍卫从地上爬起来,冲周遭喊道。
“慢着!”一个声音却从身后响起,却正是从变故发生起,便一言不发的赵构。
元帅发令,侍卫们便只得收了刀兵,回身看向他。见赵构有意走向那人,又不禁纷纷阻拦道:“殿下……”
“无妨,”赵构手中握着方才射向自己的那根羽箭,箭头朝上稍稍举起几分,轻笑道,“他方才若是有心要本王之命,又何至于如此?”
众人朝着箭簇顶端看去,果然见箭头处正插着一小块厚厚的木块。木块做阻,羽箭的飞速便要满上许多,纵然击中人的身体也无足重轻,更遑论以此来行刺了。
一边把玩着,一边徐徐走上前来,末了冲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方才刚打翻了赵构侍卫的人,此刻闻言,却立刻将自己手中的长枪插入身旁的泥土里,拱手道:“草民岳飞,见过元帅。”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岳飞?”赵构把玩着手中羽箭,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你可知,哪怕你并无杀心,便凭着你方才的那一箭,已够死罪?”
岳飞神色不变,却只是垂了头道:“草民一时失手,还望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小人过,宽恕草民。”
实则不只是赵构岳飞二人清楚,在场目睹过众人心中也都明白,岳飞方才的那一箭,绝不是失手所为。
而却只有岳飞明白,自己此刻在下着怎样的一个赌注。这个赌注,虽有风险,若是成功,却能最快地让他出现在赵构的面前,并在后者心中留下浓重的痕迹。
赌以赵构的武艺,那区区一箭自然能轻易避得开;赌此时此刻的赵构,看到的会是自己的武艺,而非犯上之举;赌值此用人之际,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也不愿旁人将自己视为心胸狭隘之人。
果然,赵构闻言,没有戳破岳飞显而易见的谎言,却是漫步静心地淡笑一声,将箭簇放在了他的手中,道:“箭头处插着木块,箭速尚能如此,足见臂力定超乎常人。如此人才,与其死于小小过失,却不如日后战场上替本王多杀今个金人,将功补过。今日之事,本王不予计较。”
一席话说得倒也处处显现出自己的虚怀若谷,岳飞拱手谢恩,目送赵构离去。随后他抬手干脆地拔起地上长矛,返身而去,这时,唇角才终于泻出一丝嘲讽的笑。
没有人知道,这时候的岳飞虽然年不过二十四岁,对于赵构此人,却比任何人都了解。所以此刻他的赌注虽胜了,心中却只觉得可笑。
这个人分明是虚伪懦弱,阴冷狠毒的,同宽宏大量,或者虚怀大度根本沾不上半点关系。前世的自己,一心只想着收复中原,迎回徽钦二帝,从未怀疑过,他身为大宋的国君,会有任何同自己相背离的想法。
而直到大胜之季,接到的不是援军的调令而是强令收兵的十二道金牌时;直到他被革职,连伸冤的机会也没有,便直接打入大理寺时;直到他日日受到严刑逼供,逼迫他招供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时,他才终于想明白,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明白过赵构的心思。
他心胸太过狭隘,能容得下的,只有那么尺寸之地。为了偏安于江南的半壁河山,他宁肯同金国人屈辱议和,纳岁贡,称臣子,甚至宁肯作为他们的帮凶,除去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主战派臣子。
然而君能选臣,臣却不能择君。重生在靖康二年的岳飞还不过是一介平头百姓,他很清楚,以宋金此时此刻的局势,已然是分明的大厦将倾。
纵然他有心,也无力回天,去改变徽钦二帝被俘北上的命运。他能做的,只有辅佐眼前的这一个人。
仿若天意作祟。重活一世,他依旧是他的君,他依旧是他的臣。别无选择的余地。
但这一世,岳飞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他要光复大宋,也要保全自身。哪怕赵构从来不愿给予真正的信任,他也要活成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虽然留下会成为心病甚至心魔,可若是拔掉,却会立刻血流成河。
夜阑人散之际,赵构独坐在房内的桌案前。
一灯如豆,微微照亮了桌上薄薄的书信,也将他的面色衬得越发的苍白。
信是宗泽寄来的,喜报。他率领着区区两千人,却一路奏凯,连胜金军,如今依然进驻开德府。虽然离开封还有些许距离,却也足以震一震弥漫在军中上下,那种对于金人过了分的畏惧。
而信中除却报喜,便是催促赵构尽快率领剩余的主力进发,两军会和,一并南下。喜报是头一封,但催兵却已然不知有多少回了。
看到书信之初,赵构的心并非没有短暂的澎湃,然而这种澎湃却在极短的时间,便凝固了下来。因为他想起自己手边,还有另外一封搁置了好几日的蜡书。
同上次蜡书相比,这一次自己的胞兄,当今的天子赵桓提出的,却是一个截然相反的要求:命赵构留在原地,按兵不动,以求朝廷趁此机会,同金议和。
白日里,赵构已然唤了几个内臣前来,将蜡书的内容相告知,然而,有说应当依言而行,按兵不动的;也有说这蜡书有可能是金人伪造,借以断绝汴梁的救援。
结果仍是莫衷一是。
而赵构则如往常一般,依旧只是无言以听,没不表态。
哪怕他心中根本不信区区两千人,能有多么大的作为;纵然宗泽此刻连战连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想前不久金军渡过黄河时,不过将鼓锤绑在羊腿上,对着河岸那头敲了一夜的战鼓而已,十几万宋军便溃不成军,纷纷逃散。他们尚且如此,何宗泽凭借着不过两千人,又岂能当真尽解开封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