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赵构身子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应声。空气之中流动着的,只有浓重到化不开的沉默。
待了片刻,岳飞继续道:“官家微服离京,军中朝中俱不知晓。故而若是在外耽搁太久,风声走漏,必将引起风波。臣以为,官家在军中休养几日,便该着手安排返京事宜。”
话音落下,赵构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你说的不错,一切……全权交付于你。”
“是。”岳飞拱手,眼见已经俱已处理妥当,便道,“那臣便告退了。”
回身几步走到帐门边,身后却忽然传出赵构的声音,“岳飞,你除了军国大事,便没有什么别的……要对朕说么?”
声音缓慢无力,低若叹息。
岳飞心头一紧,用力我了握拳,终还是转身走回床边。撩起衣摆霍然跪下,他一字一句地道:“昨夜官家遇袭一事……乃是臣大意疏忽之过。臣责无旁贷,愿凭官家处置,绝无半分怨言!”
赵构闻言,霍然回转了身子坐起身来,低头看向面前的人。对方低眉挺胸,跪得犹如青松翠柏,神情却如同松柏上的点点落雪,肃然之中透着森森的寒意。
他只是这样低垂着眉目,全然一副等候自己发落的神情。
赵构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岳飞,你心里分明清楚,朕要的不是这句话。可你偏要装傻,装得一本正经……是不是?”身形后仰,无力地靠上了身后的墙壁,赵构轻笑着摇摇头,手却越发扣紧了身前的被衾,声音也跟着带了颤抖,“你便连一句抛开君臣礼义的宽慰之言,也舍不得给朕?”
“官家……”岳飞抬眼看着他,欲言又止。
“罢了!”赵构忽然扬声打断他的话,他依旧是笑,只不过原本自嘲的笑里,已然多了几分凄厉的意味,“朕不会处置你,只因错不在你。”哼笑一声,低垂下脸,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凌乱的发间传出,“你何错之有?错……自始至终,都在朕……”
林间的那一幕,还血淋淋地残留在脑海里。
最无法触及的,倒并非残留在身体上的摧折如何的惨重,而是天意弄人,这一切……竟落入了那人的眼中。
这种感觉就如同被人扒了皮,将血肉胫骨一并赤全然地袒|露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也将他最后一丝尊严和底线,彻底残酷地撕开。
过去在岳飞面前,他表面上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态,用手段权术,甚至威迫让他听命于自己,留在自己身侧,唯命是从。
可若是去掉了帝王的空壳……他清楚的知道里内的自己,自卑,脆弱,甚至可称低贱。
于天性而言,他向往甚至艳羡行事可以光明磊落,大刀阔斧,甚至是无所顾忌,可无论是过去在父皇冷落和皇兄戒备之下的康王,还是如今这个一举一动牵动国家大计的皇帝,他从未能如此。
而在金营为质时,那样不堪回首的经历,更是他连一个真正的男人,也称不上了。从那时起,他同光明同血性无缘,性子变得越来越阴沉难测,举止变得越来越谨慎多疑。加之滥服药物,体质也变得日渐孱弱。
也许正因为胸怀着一种血性却从未有机会实现,他才会在见到岳飞之后,便如同着了魔似的,不可自拔。
对方有这一切他所没有,却极为渴望的东西。
坦荡,豪爽,血性,洒脱……一言难尽。
故而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要留下这人,要拥有这人。哪怕他心中分明地知道,对方对此反感,甚至厌恶着,他也不在乎。
过去他尚能对此毫不在意,可如今呢……自己最耻辱最见不得人的一面,就这样生生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尊严被撕裂成碎片,所有伪装起来的高傲和冷淡土崩瓦解,所谓的“不在乎”,便根本失却了立足的基石。
在他面前,他似乎再也无法伪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