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了!」莉莉咯咯笑著,蹦噠到父親的床上,像只敏捷又活潑的小狗,從被子裡刨出一個蓬頭亂髮,懵懵的阿加佩,「今天不是要去看公主嗎,爸爸不許睡懶覺!」
阿加佩勉強挑開眼皮的一隙,看了看窗外的天時。
他捂住臉,拖長了音調,發出有氣無力的哀嚎。
「莉莉——現在才幾點啊,我還看什麼公主,你就是最大的公主了……拜託了公主殿下,讓我好好睡一會兒吧。」他嘟嘟噥噥,重倒下去,用被子裹住自己,「爸爸已經是老頭子了,禁不起折騰了。」
「胡說!」莉莉滋兒哇亂叫,氣惱地反駁著阿加佩,拼命揉著他肩膀的位置,「你不老,誰說你老了,主教爺爺才算老!你把話收回去,你快把話收回去……」
莉莉的聰慧遠許多人想像,她越是長大,就越是敏銳地注意到,時間施加給所有人的威力是多麼驚人。有時她望著主教,便會擔心起自己的父親,想他會不會也成了這麼一個頭髮花白,枯瘦乾癟的老頭子。
她害怕阿加佩會變老,害怕他會變得力不從心,被人欺負。這個小小的女孩尚不清楚自己的另一個父親是誰,就已經繼承了他強勢,冷硬的特質,而剛強的人,恰恰能在人群中準確無誤地辨認出另一個柔軟的人。
在潛意識裡,她明白父親的柔軟會使他受很多不必要的磨難,可她還太小了,不能很好地保護他。因此,莉莉總要在心中默念,時間啊,請你讓我快一點長大,讓我的爸爸慢一點變老吧!既然你是公平公正的時間,那麼我也向你提出公平公正的請求。
可惜,時間從沒有理會過她的聲音。如今聽見父親的自嘲,莉莉馬上就急了。
「好好好,好好好……」阿加佩趕忙告饒,「我不老,爸爸不老……」
他嘆了口氣,試圖跟女兒討價還價:「甜心,你去找赫蒂太太好不好?」
「不好,」莉莉噘起嘴巴,「我不去。」
「那去找主教爺爺?」阿加佩再次嘗試,「他會很高興見到你的,雖然他一定先冷著張臉……」
「不好,」莉莉繼續拒絕,「我就要你陪我嘛!」
事到如今,強硬,尖刻,利益至上的布爾戈斯主教,也落入莉莉小小的手掌心裡了。胡安·豐塞卡沒能抵擋得了她的魔法,那種小魔怪一樣的歡快,野孩子式的雀躍與活力。身為一個以冷酷而聞名宮廷的主教,胡安卻異常寬容地放縱著莉莉的惡作劇,還有她整天響個不停的咯咯笑聲,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在書桌旁又跑又跳而不遭受斥責的人。
她幾乎把這個老人給迷住了,侍從們則完全把她當成主教的小孫女來對待。阿加佩頭疼得要命,因為莉莉最不需要的就是溺愛和縱容,她需要的是指引,需要有人耐心地教導她。他完全可以預見,倘若沒有自己管著,莉莉體內繼承自斯科特的那部分血液,究竟會把她帶到什麼樣的境地中去。
他的種植園計劃一直得以平穩進行,丁香樹鬱鬱蔥蔥,胡椒也在不停地開花。不過,頭幾年的胡椒花,阿加佩都得叫人掐掉,避免過早結果,影響今後的產量。
既然他已經在異國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阿加佩立馬就恢復了跟艾登船長,還有老神父的通信,他不能對他們詳細地說明近況,卻能叫兩個愛護他的老人放下心來,知道他在這邊一切都好。
只是,對於胡安·豐塞卡來說,這一舉動無疑使他遭受了比較重大的打擊。
既然知道了阿加佩的通信對象,他便在閒談時有意無意地提起了這件事,提到了那位遠在別國的神父:「那麼,說說您那位老師吧。等丁香成熟,種植園也顯出雛形,您對他有什麼打算?要把他也接來西班牙嗎?」
「不吧,我想。」阿加佩沉思著,還沒等主教完全鬆一口氣,他就輕聲說,「我曾經答應過老師,要為他養老送終的。等我完成了自己的目標,把香料的種植知識全部傳授出去,我想……到了那時,我也該回去了。」
「還是再考慮考慮,再作打算也不遲!」主教立刻坐直身體,「還有,您剛才說什麼……?您要給您的老師養老送終?」
阿加佩走後,胡安·豐塞卡盯著一直放在桌上的公文紙,盯了它很久,然後伸手,撕碎,丟進廢紙簍。
「全白費了。」主教陰沉地擠出這句話,「這麼久的鋪墊,全白費了。」
臨睡前,打掃房間的侍從清理紙簍,同時發現了這些撕得草率,還能辨認出許多字跡的碎片。
「收養……文書?」他困惑地辨認著,「這是給誰的呢?」
他回去之後,把這事悄悄告訴了他的同伴,一樁人們都知道謎底的懸案,就此高高掛起,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不管怎麼說,阿加佩在這兒的生活十分平穩,愜意。除了等待丁香和胡椒早日開花,成功結果之外,沒有多的奢望。他主動過濾了一切有關「黑鴉」的聞消息——不管那個人現在是不是葡萄牙的大貴族,是不是國王的座上賓——都跟他沒什麼關係了!只有在這樣的日子,葡萄牙公主蒞臨的日子,阿加佩才會短暫地想起,一位和自己仍有關聯的斯科特人,就在鄰國居住。
「年輕人,我知道你恨他,恨斯科特人。」對此,胡安·豐塞卡也對他闡明了自己的理由,「但與葡萄牙的聯姻,是我們深思熟慮過後的結果,如果種植園能夠鋪滿塞維亞河的沿岸,葡萄牙就是擁有再多黃金,也必須與我們進行貿易往來。而曼努埃爾收留了那頭黑烏鴉,證明他已經與摩鹿加為敵,同時也給自己樹立了一大批敵人,他的兩百萬弗洛林,拿也拿得燙手。他一定會答應與西班牙的聯姻,你瞧,這下,摩鹿加就多了一個敵對的強大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