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這句話,停頓片刻,又說:「但是,我願意給你的自大一個機會。」
「我可以提供二十五艘帆船組成的艦隊,配備船員,以及可供航行一年的食物,火炮以及其他必要的人員。告訴我,你願意付出多少,來獲得這份資助?」
傑拉德嘶啞地笑了,他偏過頭,望著年老的將軍,忽然說:「您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為您的兒子感到悲傷,杜卡斯的巴爾達斯。」
「悲傷?」巴爾達斯皺眉,「我沒有必要向你證明什麼,但如果我不重視這次復仇,我就不會拋下本國的事務來這裡見你;我不重視這次復仇,就不會開出如此大的籌碼來回應你荒謬的野心。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願意付出多少?」
「頭三年的香料貿易,您和您的家族將會負責整個葡萄牙的經營市場,您將擁有優先挑選的權力,任何航行至葡萄牙的船隻,只要您不點頭,上面不會有一顆來自摩鹿加的丁香、豆蔻和肉桂皮。」傑拉德說,「三年過後,您仍然是我最重要的合作夥伴,摩鹿加將永遠不會忘記來自杜卡斯的偉大友誼。這就是我的回答。」
巴爾達斯說:「三年太過短暫,我要六年。」
傑拉德大笑起來:「那六年就不會太過貪婪嗎,將軍?別誤會,我不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場上評價您貪婪,而是站在曼努埃爾一世,您君主的立場上做出評價的。三年還好說一些,要真是六年,金錢能讓最虔誠的聖徒墮落,看到杜卡斯家族的收益,我實在不知道您的國王會做出什麼事來。」
巴爾達斯不為所動:「五年。」
「四年吧,將軍,」傑拉德嘆了口氣,「我們都各退一步,如何?」
巴爾達斯冷冷地盯著他,沉聲道:「那麼,你最好可以完成你的復仇,連同我兒子的份一起。」
將軍離開了,門關上,傑拉德臉上的笑容也逐漸隱沒。力氣正飛快地從他身上泄去,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不再想著如何費盡心思斡旋,與掌權者討價還價。
他只覺得疲倦,還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記憶折磨他,憤怒也矢志不渝地在他的血管里涌動。只要他一閉上眼,他仍能看到一切,黑暗的,殘酷又血腥的一切,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往前數幾年,他是傑拉德·斯科特,是香料之主,報喪的黑烏鴉,他的手上沾滿親故與仇敵的鮮血,眼裡盤旋著風暴,與他對視的男男女女全都膽戰心驚,要在心中祈禱不受他的損害。
但這不再是他了……永遠不再是了。被監禁,被施以酷刑,被毀容,被折辱,徹底喪失尊嚴的經歷,已經完全覆蓋了那個強大的傑拉德·斯科特的形象,留下來的只有一個醜陋的跛子,一隻終生都要活在創傷和陰影中的驚弓之鳥。
從某種角度上說,珍·斯科特已經贏了,她完全摧毀了她的長兄,以致世上任何一種力量,都無法將他重建至完好。
傑拉德咬緊牙關,又一次,他立在空蕩蕩的房間,痛苦得無淚可流。他長久地,恨恨地呆站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直至全身冷如冰塊,他仍然在恍惚中難以自拔,挪不動一步。
我該怎麼辦?
我要如何從這種痛苦和屈辱里脫身?
我恨珍·斯科特,我恨所有流著斯科特的血的人,但是上天啊,我最恨的還是自己。我恨那個粗心大意,過於傲慢以至於輕敵的自己,恨那個被鐵鏈拖拽,無能為力的自己,恨那個被鮮血嗆咳,在劇痛和恐懼中尖叫的自己……
一千次一萬次,他多想時間能夠倒流,回到叛亂初見端倪的那一刻——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願意用自己的全部來做交換!
……可惜,時間並不是如此輕賤的東西,它從不以誰的意志為轉移,它頑強、冷酷,勝過世間萬事萬物的總和。
長夜漫漫,傑拉德倒在地上,直到再也撐不住,他才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但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又渾身冷汗,吃力掙扎著醒來,因為噩夢再尋常不過地造訪了他的腦海,讓他發抖,讓他流淚。
天亮了,他眼眶深陷,麻木地注視著窗外的太陽。古代先賢用戲謔的口吻說「人生的歸途是痛苦」,他先前覺得可笑,不能理解,現在他真的明白了,只是為此支付了太大的代價。
數周后,巴爾達斯承諾的艦隊抵達了他所在城市的港口,只是還有兩艘排水量在8o噸上下的艦船未曾竣工,尚且需要在甲板上刷幾遍清漆,再用焦油覆蓋除了風帆、桅杆和索具的船體表面,完善防水功能。
由小偷、盜竊犯和異教徒組成的船工日夜勞作,但這畢竟不是一個輕鬆的活計。傑拉德站在岸邊,看到監工手裡威脅揮動的鞭子時,他的眼皮不由重重一跳。
「讓他們少拿鞭子。」他神色陰鷙,對著身邊的大副耳語。
話是傳下去了,威力卻不是很大。傑拉德畢竟是一個外人,在水手眼裡,巴爾達斯無端交付給他信任,卻並不代表他是一個值得船員信任的領導者,他的威名,那千眼烏鴉的稱號,也只是故弄玄虛,沒什麼好害怕的。
一天傍晚,傑拉德忽然聽見甲板上傳來了一陣呼喝聲,清脆的割裂聲,以及怒罵與哀嚎的聲音。他走出去,看到為的監工正在鞭打一名船工。
霎時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幻痛。
他曾經受過的鞭子沒有這麼溫和,但他又吃過多少下?一千下,兩千下?他已經記不清了,唯有應激的怒火如此清晰,使他像刺傷的毒蛇一樣,瞬間弓起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