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拉德沉默片刻,才開口道:「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來這座島。」
他沒有把自己扇到嘴角流血,牙齒鬆動,亦不曾呼喝僕從,將自己像死狗一樣拖下台階,阿加佩咬死的牙關不由一松,微微睜開一線眼皮。
「我承認,這兒是座繁華的中轉站,可打心眼兒里,我接受不了島上的現狀。但說到底,我又是誰呢?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所有人,我只挽救我認為值得的人。」
傑拉德平靜地訴說,語氣中難掩一點苦悶:「我的出身或許比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要優厚,但說實在的,我的家庭十分正派。自出海航行以來,我所秉持的信念也都是為了追求公正與自由。但到了這座島,那些奴隸販子卻把我渲染成一個位高權重的巨富,好像可以讓他們手底下的奴隸用命來討好我,從我手指縫裡挖錢。我覺得……」
他長長地嘆氣:「你和那些人不一樣,阿加佩。你的目光平和,憂鬱,沒有貪婪,也沒有卑微,就像無邊無際的海面——你讓我想起海洋,以及我臨海的故鄉。」
縱使心中仍有戒心,阿加佩還是情難自禁地眨眨眼睛。
傑拉德溫柔地說:「當我站在露台上時,你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你獨立於他們所有人,你的眼睛像海,可你又像一座海上的孤嶼。你長得不如他們美嗎?或許吧,但你站在他們之中,就仿佛眾星捧月那麼突出,讓我再難忘記你。」
「還有你說的這些話,我沒有想過,會如此令我耳目一。你不識字,沒有讀過書,那又如何?你話語中的深度,或許會令一些牧師都自愧不如。」傑拉德克制地挨著他微涼的肌膚,注視著他的眼睛,「這種感覺,就像是……我在海上漂泊了許多年,終於遇到了屬於我自己的島嶼。」
「跟我走吧,」他認真地許諾,「讓我帶你重返自由的世界。」
第3章
這一刻,阿加佩渾身戰慄,感到一種茫然的幸福。
漫天繁星下,他的心臟劇烈抨擊著胸膛。自由、自由……何等珍貴的字眼!這意味著他可以盡情奔跑,盡情大笑,不必苦苦掙扎在被折辱,被擺布的藩籬中,不再被打罵,不再被販賣,他將擁有無限可能,寬廣的未來!
他的軀體天生殘缺,隱藏著一個卑賤的秘密,這個秘密將他掠來這座島上,再也不能逃離,然而傑拉德的承諾,就像一把尖刻銼刀,鑽開了牢獄圍牆的一角,使其透出無比刺眼的亮光。
快要渴死的人,是泥漿也會喝,是毒藥也會喝。不管之前有多警戒,此刻,阿加佩也在真心實意的奢望里陷入了恍惚:「……真的嗎?我不知道,我……」
「真的。」傑拉德憐惜地擦拭他的眼角,「相信我,你值得最好的。」
視線交融,他情不自禁地俯身過去,似乎馬上就要親吻到阿加佩的嘴唇,只是堪堪停在一個近在咫尺的距離。
兩人的呼吸那麼近,連壓抑的氣息都糾纏在一起。傑拉德的喉結上下滾動,良久,他才緩緩直起身體,自嘲道:「對不起,要是現在親吻你的嘴唇,實在對你不太尊重,是不是?」
說著,他張開雙臂,咧嘴笑道:「那抱一個?」
他們在倒映的星河下相擁,阿加佩默默流淚,並不出聲。
在黑夜裡,困苦潦倒的乞丐發現了一簇明亮的金輝,那究竟是價值連城的寶鑽,還是劇痛焚身的火光?
他無從知曉。
第二天,阿加佩獨自一人,從鋪著絲綢的床上醒來,床邊擺放著乾淨的衣物。他換上襯衫,剛剛套上褲子,就有年輕的僕人推門而入,為他呈上早餐。
阿加佩強忍侷促,低頭看著華貴的餐盤,好在這幾名僕從很快就離開了房間,給他留下了獨處的。
「我的朋友!」好像卡著點,他正在漱口,傑拉德就推門而入,臉上洋溢著開朗的笑容,根本不給他胡思亂想的空閒,「你看外面春光燦爛,是多麼美好的一天!快起來,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情做!」
阿加佩不明所以,被他拉出去,站在鏡子前,任由他為自己穿上雕花的麂皮外套,束起潔白無瑕的領巾,頷下再穿一枚黃金領針,最後套一雙柔軟的羊皮靴子,鞋底漆黑如鏡,不染一絲塵埃。
阿加佩困惑地問:「傑拉德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傑拉德大皺其眉,還是放棄了對稱呼的糾正,他興致勃勃地說:「今天帶你去島的另一邊看看,親愛的朋友。你有沒有見過成箱成捆的金銀飾,還有那些珍稀的紫色鸚鵡、白色老虎?」
「我沒有,」阿加佩老老實實地回答,「但是,為什麼要穿成這樣?」
站在身後,傑拉德為他調整領巾,撫平上面的褶皺,聞言,他沒有抬頭。
「因為世人總是魯莽愚鈍,我最親愛的朋友。」他心不在焉地說,「儘管人生下來都是赤身裸體的狀態,可到最後,造價高昂的衣物,華麗的珠寶飾,還是取代了人的本真,成為了我們外在的象徵。國王穿著叫花子的衣裳,有誰知道他是國王?一個最貧窮的人,也能因為體面的穿著,從而獲得大部分人的另眼相待。記住這一點,阿加佩,就讓衣服穿著你吧,沒人會有異議的。」
「所以,」阿加佩猶豫地說,「我以前的打扮,就是不折不扣的奴隸樣子了?」
傑拉德抬起濃密的睫毛,看向鏡中的阿加佩,嘴角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