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尚书台内的侍者照例在各处打扫,上午朝议发生的一切暂时还不曾传到这里,尚书台上下官吏也不在,冬阳暖暖,低而谨慎的笑语伴着沙沙的撒水扫地声响在官署每一个角落。
两名侍者放下提了一路的水桶停在尚书令官舍,其中一人推开合得紧紧的门,进门前特意扭头对另一人说:“先把窗棂抹干净。”
室内寂寂,侍者哼着歌走进去,一边扫地,一边漫不经心四处乱瞄——
人已呆住,手边的动作一时还停不下来,无意识地在地上扫啊扫,总算反应过来许璟就在房内,吓得言语零乱:“许令……小人,小人不、不知大人在……”
许璟根本不在意他的出现,在他拚命解释磕头时,许璟连余光也不曾扫过那侍者身上一分。侍者磕了几个头,没有听到许璟的吩咐,偷偷一觑,不看倒好,一看登时悔不当初。
他还穿着朝服,坐姿平静而端正,一如往日;目光看在别处,眼中迸出的凌厉寒光更像一支利剑,仿佛正从某个高度开始下划,所到处却不见鲜血,寸寸碎裂,终成齑粉。
侍者再不等许璟发话,手足并用爬出这窗明几净的官舍,关门时无意朝许璟一直在看的方向一斜,再莫说悔不当初,一下子只觉出魂飞魄散。原来室内并不只许璟一人,相隔数丈之远坐在另一侧的,是赵昶。
他手一哆嗦,房门重重合上,还不见无语相对的两个人有何反应,正准备擦拭窗棂的人先挑了一跳,跑过来拉起面无人色的那人,不知根底地笑问:“莫不是见到鬼了,你看你吓……”
话没说完就被死死捂住嘴,直到被拖出十几步外,刚从室内出来的那名侍者捂住另一人嘴不放,面色死白一头大汗:“屋内有人……许令……还有丞相坐在里面不知道多久了……”
另一侍者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喘了几口气:“在就在罢,丞相又不是第一次来尚书台,你慌什么。就算不知他们在,许令也不会责怪你我……”
“不要再说了……你要是见了就知道了。”
看见他几乎要哭出来的神色,那侍者笑骂:“你撞邪了不成?”
说完甩下那人悄声躲到门口,想听听室内有什么声音。他方才在室外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若非同伴冲出来,绝想不到当朝丞相与尚书令会在室内并把他人吓得面无人色。好奇着伏在通风的窗下,也不理会他人在远处使颜色作手势,支起耳朵静听室内动静。但过了很久,一点声音也不曾听见。
暗笑同伴累得花了眼,他直起身子,正要喊里面没人,也愣住了,迟疑地转过脸,慢慢低下身子,靠到窗前。
明亮的室内,沉默的力量压抑地压倒一切。
终于也吓得踉跄地退开。
就在二人畏畏缩缩收拾好东西要离开之际,房门无声开了,赵昶站在门口,扫一眼跪在一旁的两个人后,沉静的神色没有任何改变,漆黑双目中冷峭之意隐约流转,问也不问快步向最近的宫门走去。没过多久,许璟走出来,同样往跪着没有起的两人身上看了一眼,眼底最寒冷的光尚未褪尽,面容上是麻木的宁静。他返身合上门,朝着与赵昶相反的方向离去,那是禁省的方向。
人尽皆知,当朝丞相赵昶耐心很好。
数日前朝议上,白令一奏朝野震荡,不用赵昶再多说一字,朝廷上下亦俱可猜到白令此番上言的根源何在。而在含意各异的沉默目光环视之下,几日过去,赵昶只是随同所有人一样维持沉默,平常率百官理政,只字不谈当日,喜怒不见于色。
便有好事者想起佳德七年那场起势浩大的弹劾风波。事情虽已过去几年,但当时大将军府上下所传递出的沉默气氛在记忆中与现今并无二异,身在漩涡最中心的赵昶一律是置身事外的平静,仿若根本不知晓外人猜测议论。若要深究下去追寻不同,似乎就只是当时他百事不管甩手作壁上观;时至今日,无论如何山雨欲来,府内理政,上殿面君,一切如故。
便有人感慨,越发沉得住气了。
那日赵昶刚从相府回到自家,有侍卫悄悄跟在身后,待四下无人,才禀报道白令已经等了他一上午。赵昶听后步子立即慢下来,淡淡吩咐:“找何大人也来。”
走入书房,赵昶径直就座,瞥过堆在案几上的表章,挥挥手让刚跪下的白令起来:“写奏章的人呢?”
白令等了半天,刚跪下去,并不着急起来,低着头道:“末将一时鲁莽,罪该万死。”
赵昶微微地笑,同时摊开一卷表章,边看边问:“你背得这么熟,也不是一时之功。”
白令嘴唇动了几动,尚在犹豫。赵昶看着那份上书似乎心情不错,笑容勾得深了:“许令也说写得好。”
“将军……”
“你说。”
门这时开了,何戎事先不知白令会在,人还没进去就要出去。赵昶听见声音叫住他:“进来,坐。”
白令见何戎落座不免犹豫,赵昶又说一句“你说”,放下手上其他事务,抬起眼来,静静等他开口。
一咬牙,等待时产生的几分敬畏烟消云散,这一刻也是预计到了的,措辞事先想好:“末将此举确非一时之功,反复思量许久。将军既然拜相,手执不二之权,何必再屈于人下……这十余年来随着将军东征西战,怎会不明白如今天下是将军出生入死打下的!加九锡彰表将军的劳苦功劳实不为过……太祖的江山也非凭空得来。天下逐鹿,为强者所得,江山又非一家的江山!他半大孩子,昔日仓惶出京无容身之地,是将军扶他坐稳十年太平天子。如今十年过去,时机成熟,将军又何不……”
他深深吸气,不把话说明,重重磕了几个头:“这条命当初是将军留下的,如今将军要,只管拿去,我若皱一下眉,枉而为人。反正我心中想说的话几天前朝堂上已经说完,只憾不能亲眼见到将军开创万世基业那一日……”
白令一番言语说得情真意切,时而激昂时而低回时而恳切,说到最后伏在地上几不能语。赵昶听他说得再说不下去,先是看了眼蹙眉无言的何戎,尔后出声:“好了,起来罢,这是做什么。”
白令还是不肯动,赵昶就问:“莫非还要我扶你起来?”话虽如此,却不见他动。白令这才慢慢起身,垂手站在一边。
“坐罢。”
赵昶手略一抬,等白令坐下,又问:“那人是谁?不用起来,说就是。”
“……是去年在扶央结识的士人,姓林名缙,是许家门人,许令君也认得。”
赵昶和何戎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赵昶问:“当日上奏,是他的主意?”
“是末将的主意,林缙起的奏章。”
赵昶对着何戎笑了一笑,笑容冷冰冰的,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笑罢他对白令说:“好了,你先回去罢。你所言并非我本心,但既然已宣之天下……此事不再提,三年五载以后,自然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