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喜珠下值回来,她关上门后贴耳在门上听了听,我曾告诉她若是有要事相告,回来的时候不要回头张望,要有意无意的留意周边是些什么人,进屋前也不要向外张望。我正在镜前描眉,见状便知道她有消息。
然后她走到我跟前轻声说:“小六子过来说西汐带着一名太监一名宫女出宫了,看着眼睛红红的。”小六子是司外局太后的人,一直为我所用。我点点头:“你去告诉他,通知傅校尉。”西汐这一去必定要厚葬父母,起码也要做满头七,以她在皇后跟前的功劳这次为父母办丧请个十天八天的假那还是能够得到应允的。
我放下手上的眉笔,静静的思量着接下来的场景。
西汐回去必定会问仵作其父母尸骨的去处,当时派去的两个人是冒充远房亲戚,大家都因时疫用帕子蒙了口鼻,一时无从问起,西汐自然会大开灵堂,以待这两人及各方亲朋好友前来祭奠。西汐有一位兄长为王国公所用,在南方管着一支军营的粮草,即便是得到这个消息再往回赶,怎么也得二十日左右,不足为患。
头三头四之后来吊丧的人必定会渐渐减少。而傅校尉的人便会在人最少的一天晚上下手。届时有纸钱引起房屋失火,她吸入了过多烟尘昏迷,而梁上大木头会掉下来,砸断了她的双膝盖。
我不想要她的命,我从不想要任何人的命,我只是别人口中的凉薄之人,从不管他人生死也从不乐于助人。我不过是要她成为废人,不能再利用皇后加害于我。而那两位宫人或许还有陪着守夜的亲戚也只是在大火中的烟尘被熏晕过去,醒来后自然是安然无事,而对西汐怎么受的伤一无所知。
这其中的手脚必定是天衣无缝。傅校尉本就是管着军中暗杀门,虽说西汐一惯的心细如,凡事洞察无疑,但这次父母双亡先就乱了她的心性,所以李校尉一行人定会手到擒来,置她于天罗地网中。即便她事后有所怀疑可身为残疾,已不能入宫,以皇后骄傲高贵的性情并不懂善用心机之人,西汐只能成为弃子。
此后我会让傅校尉将她的父母送往辽北偏僻的之地,待信王大势已定,再放回来令其一家团圆,我与西汐这场腥风血雨的争斗方才叫胜利结束。但其中有一个细节我百思不得其解,西汐两次要我的都是先贞洁后性命,她想除掉我只需取命即可,何必用如此恶毒且带极度风险的手段,结果是不仅让我逃脱,如今且反杀于她。
随后我按时来太后飞鹤殿上值,见伺禾也候在这里,不多会儿太后用完早膳,来廊下散步消食,白色的鹦鹉依旧在架上扑棱扑棱的折腾,还咕咕咕的说着什么,伺禾忙迎了上去,尚未开口见小严子公公拿了邸报飞奔过来,气未喘匀便躬身双手奉上。太后打开邸报折子只看了一眼面色也变了,“你去拿邸报的时候朝上大臣们可议论?”小言子公公点点头,我见太后阅完邸报,便双掌向上让太后将邸报放置,太后叹了一口气说:“你再读一遍。”我打开折子,不轻不重稳声念道:“金亥年十月十七日条:肃北定军候沈真彦上报:北戎四万精骑俘虏其领听闻不日将配中原为奴,密谋逃窜,杀我数百军士,定军侯为防后患上报皇上,经皇上秘折同意于三日前连同五千伤兵,全部坑杀。”我一念完已觉双手凉,四万五千条人命没了,带着他们对我朝军民犯下的累累罪行从此消失于世上。如此戾气的消息令所有人如临寒冰,连空气都是静止的。太后淡淡的说:“不用再念了,把折子拿厨房的灶火里烧了吧。”又转头看着侍禾,侍禾点点头以示明白方才上前说:“奴婢前来报里面平安,奴婢这就告退回去。”芳飞姑姑上前扶着太后,“小言子,你听大臣们怎么议论的?”“奴婢去的时候听姜尚书正说着杀就杀了吧,残暴凶狠之兵卒做了奴才也是祸害。奴婢听着附和的也多,有说如今肃北已是入冬,若北戎精兵得以逃窜不仅抓捕更难,且他们无粮草物资入冬,又会骚扰抢掠我边境百姓。也有说俘虏逃离必定北上寻找族人,若偷袭王爷启不酿成大祸……也有反对的,说应该立马押送进中原分各地做奴才和徭役,反对的皆是王国公那边的人。”太后看着有些不太舒服,让芳飞姑姑扶着去了后院的小佛堂里。而我此时双腿已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推波助澜让这四万五千条恶魔下了地狱,无论曾经如何这毕竟是人命。我从骨子里恨透了北戎人,但真正是我推动沈真彦来杀死他们的时候我却觉得浑身颤抖。侍禾大概见我一声不吭,也上前来扶着我:“姐姐应该高兴才是。”我麻木的点点头:“我高兴,我高兴。仙师那里你就按邸报上的话一字不漏的告诉她,过两天你再来告诉我她的状况。”
我木木的站在原地,只是面向北方,我心里默默祷告:“父亲:你所受之屈辱,我朝所受之灾难,终于大仇得报!你老人家一定要等到女儿出宫前来寻你,再享天伦之乐。”
“你回去休息吧。”芳飞姑姑的声音惊醒了我,“你看你的面色怎么这么苍白?我叫陈太医过来给你把把脉。太后在小佛堂诵经,怎么也要个把时辰。”我此时才觉得背心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的如一张湿布贴在身上。我点点头:“有劳姑姑了。”
回房后我换下小衣,在床上靠着,渐渐的便觉得有些头昏脑胀,又鼻塞起来。到晚上便高热了。陈太医下午来过,把脉后说我受了惊吓又经了寒气未曾散出来,夜里定会高热,服几剂汤药,明日便会好些。
第二日芳飞姑姑来看我,说太后让我养着,待好完了再去白云观显丽姑姑那里待个十天八天,又给了我一个红木嵌螺钿的小盒子。我实在昏得起不了身便在床上谢恩,芳飞姑姑按着我说:“不必起来,好好休息,太后这是真对你好,还说你是难得的人才,可惜了是个女儿身。”我俩又低声说了许多话,姑姑见我精神实在不济方才告辞,我便让喜珠送姑姑出去,到了门口芳飞姑姑对喜珠说:“这些日子你也不用上值,好好照顾你家大人。”
我打开盒子,里边有五百两银子,一对光可鉴人的银色东珠,盒子有两层,第二层便是一只犀牛杯,雕工流畅,角纹莹润,这是一只壮年的犀牛角。无论是喝葡萄酒还是摆在百宝架上,皆显出一等一的尊贵。太后对我的密赏从来都是极品,我抬头看了看满屋子的东西,真是养金枝玉叶一般的堆砌着。我让喜珠从盒子里拿出账册,递给我了笔墨,我翻过前面厚厚一叠开始记下:金亥年十月十七日太后赏:白银五百两,东珠一对,犀牛角杯一只。这里刚刚收拾好,多米又送来了太后赏的一盒干燕窝,说等病好了让小厨房每日熬了滋补。这两次的任务几乎算是大获全胜,难怪太后她老人家赏赐丰厚。这两年的我在太后身边已是一位谋臣,早已越了伺候人的地位。对坑杀之事我心里边渐渐释怀,我就是那种既然生了就接受的人,于是静心养病。
好在这几日秋日暖阳,犹如小阳春,我便在小院里晒晒太阳,喝喝茶。陈太医说吃药期间那茶要极淡才好,喜珠便在我的杯子里放上五六片明前龙井,不过是起个颜色有点香气罢了。果然第五日消息如约传来,西汐家因冥纸引燃帐幔生大火,她被房梁落下击伤了膝盖。我听完沉默良久。然后去芳飞姑姑跟前告假说病已痊愈准备出宫前往白云观。
我心里明白,去白云观看显丽姑姑一是太后让我出去避避风头,二是罗天大醮已经开始准备,出宫以后正好让我多与金家接触。
如今我出宫已经有两重保护了,芳飞姑姑直接调了一位武监在我身边,而我每次出门的时候,便会从宫门外不远的街上一家茶室去路过,沈真彦送了一对铁风铃给我,我会挂在轿外,到了茶室门口,我便摇动风铃,而里面的暗卫便知道我要出门,总有一妇人一男子随在我十米左右,妇人或做仆妇或做商妇打扮,男子则或是单挑小贩或是年轻公子。而后他们的来报中确实有人跟踪我,只是总被他们骚扰打断了跟踪。
午后阳光微露,我坐在轿中甚是悠闲,仍然从那间茶室路过,摇响了风铃,又一路晃晃悠悠的便到了白云观。显丽姑姑尚在午睡,前来一小道童领我们进了一侧厢房候着,窗棱透雕繁复,几匹碧绿厚大的芭蕉叶垂在窗户外头,生出阴阴绿意。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听到廊下传来拐杖走路的声音,我和喜珠忙迎了出去,几步上前便行礼:“欣儿见过姑姑。”曲膝起身后赶快搀扶她。姑姑午睡过精神头很好,她呵呵的笑了两声,“咱们进去,我给太后行礼请安。”这间厢房是我平日来住的,一应物品皆是宫造或是太后赏赐,乃是我从宫里带过来的,以方便我出宫办事或是在此休假,可见姑姑是知道我在太后跟前的份量才专门拨了一间厢房给我,如此额外的照顾。我将一盏青花百蝶图盖碗泡的八宝茶双手递与姑姑,姑姑接过来向上供了供口里说道:“老奴给太后请安,千秋千岁千千岁。”行完礼我接过茶盏扶着姑姑坐下,方才开始拉闲话。姑姑自然先是关切太后的康体及日常起居,宫人伺候得如何。我一一恭敬的回答完,然后说起正题:“如今我常常出来办事,里头芳飞姑姑虽然用心但年纪已近三十,总要有个喘气休息的时候。太后也觉得用着趁手的人越来越少,往常咱们培养人怎么也得提前十年八年的,伺禾多米还有外头来的喜珠都能独立办事儿了。欣儿这次出来便想送个人在姑姑跟前。”显丽姑姑一边听一边点头,“你送过来就是,我亲自调教个两年。”我一听大喜,忙起身谢过,接着说:“这小丫头今年九岁。欣儿已经查过了她父亲是应浣县七品县令,一族人今年获罪杀头流放的都不在了,她被遇春院的妈妈买下来还在送茶递水。”显丽姑姑抬眼看了我一下,我接着说:“上个月我将她送到了麟绣阁。”显丽姑姑点点头:“你让人悄悄接过来就成了。”我将一张画了兰草的纸张拿出来放在姑姑面前花梨木茶几的桌上,“这是信物,欣儿想让理辰师兄去接。”显丽姑姑对我是百信百依,当即便让喜珠去叫理辰进来。
“你外头去租一辆马车,拿着这个去麟绣阁接一个小丫头。”理辰上前接过信物,“你只说信物的主人来接应琢如。”理辰揣好信物自去了。
我与姑姑继续话家常。“姑姑这腰又比前些时候好多了。”显丽姑姑点点头:“太医说我这年纪伤着腰便会落下病根,天寒落雨或是受了伤风寒热,哪怕是久站久坐都会作疼痛。老奴本想着多伺候太后几年,如今已是妄想了。”我很是安慰了姑姑几句,又说“如今虚云观里有宫里出来的几位老嬷嬷,姑姑好歹也不寂寞。”显丽姑姑不觉笑了:“不过是白头宫女话当年罢了。”我上前扶着姑姑去廊下走动走动,“如今宫里风云诡谲,凡事都要打起精神,把每个心眼子都用上,双方明里暗里都有人,切不可落下任何漏洞。咱们若是有了麻烦,便是给太后惹麻烦。你是老奴带出来的,这些年我也算省了不少心,如今这个形势尤其要蛰伏,若是必不得已出手,定要一击致命,老奴曾经拿着你的手来做训练,为了太后,错也是对,你不要怪姑姑心狠。”我不觉得眼睛有些湿了,看东西模模糊糊起来,我揉了揉眼睛。“不要心软,太后是咱们唯一的依靠,忠心也是唯一在宫里能活下去的招牌。”每次来见显丽姑姑,差不多一半的话都是老生常谈,虽说如此常提点着我是她的分内之事,但这确实是姑姑的忠心和担忧,无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