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歆后脊一紧,无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兽庄园见过的一头幼貉,眼神也是这样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热了热,搭话:“我是郗二郎郗(chī)歆(xīn),你是谢娘子的门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与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诩风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粪泥涂墙。可郗歆没有架子,胤奚却微愣:痴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说:“不是。”
这不算假话,女郎亲口说过的,她师门在荀夫子名下,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门生,但要记入谱牒,需先经过荀祭酒点头。“我是媵臣。”
轮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这人却能矜然道出,而无羞惭之色,果然是宠辱不惊,不同凡响。
她身边连一个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内酸涩难言。
谢澜安这时从府门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临言却又忐忑,只能徒然看着这道玉影擦肩而过。
郗符出来看见这一幕,一脸恨铁不成钢,等那行人走远,他对弟弟叹了口气:“你忘了她在禅寺骗你那回,转头便反水陛下,去太后跟前讨好。当时是谁消极许久,发誓再也不轻信于人?”
郗歆被兄长揭短,脸上一红,随即辩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谢娘子当真是为虎作伥,崔先生何以还留在谢府?”
这一点,郗符也曾想过,他回想谢澜安适才所言,沉眉思索起来。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说——”
谢澜安赶着去东城,扇柄敲他脑袋,“说什么?”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无声跟在女郎身后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么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鱼,谢澜安问:“我敲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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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来观是一座道姑观,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几奉上新香,盘腿趺在莞席上静坐修心。
何琏乘车来到观中,进门,看见的便是妻子这副形容。
程素在儿子死后,只带了一个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芜香的使女见老爷来了,奉上一杯茶。
何琏烫手山芋似的捧着茶盏,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见妻子回头看他一眼,与他说一个字,不由讪讪道:
“阿素,我……我来看看你。入秋了,天气还是溽热的,山麓蚊虫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着素色道袍的程素纹丝不动。
何琏知她脾气,无法,只得叹息直言:“夫人大抵也听说了,庾……那个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与庾家生了嫌隙,便让我来问问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处?——夫人万莫多心,只是白问一句。”
连芜香都觉得这话太过离奇,不可思议地望向老爷。
程素却蓦地笑出声来。
“嫌隙?我的修儿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儿子却舒舒服服做着长公主驸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痈痔。”
程素霍然转过头,纤瘦的脸庞上目光如电,“郎君,你有没有心?”
何琏目含泪意,萧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伤心吗?可罪魁祸首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执掌家族的大兄又劝他隐忍,他能如何?
他与夫人也曾琴瑟和鸣,他身边无妾室通房,自问对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继修去后,何琏拦不住夫人疯魔般要断情入道,为身后计,这才纳了几个通房,可几年过去,却也不曾有后。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罢了!我告诉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两碗肉。知道为什么吗?我高兴,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笑出眼泪,“她是死有余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杀我的孙儿,害死我的儿子,她死了活该!我是无用的人,没法亲自为我儿手刃毒妇,若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给那人磕十八个响头也情愿!君为那个毒妇来质问我,君配为人!”
“小声些、小声些……”何琏鬓间银丝星星,随着声息噏动,仓皇可怜。
“谁会听见?”程素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她从地上摇摇站起,声音愈高,含嘶带哑,“谁要疑我,谁要抓我,悉听尊便!”
何琏最终灰溜溜离去。
谢澜安到去来观的时候,程素的情绪已稳定下来。
人人都觉得她半疯了,居然公然表达出对太后与庾家的不满,弃夫离家,在道观画地为牢。
其实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着眼前的英丽女子,惨淡一笑。
“娘子颇有谢四小姐当年风采。听说女郎如今为太后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会怀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岂肯放过一丝疑点,所以便让娘子私下来找我,是吗?”
程素手指轻抚她臂间的拂尘,仿若当年在闺阁中抚猫的动作。
一样动作,却已是两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审吗?去廷尉,还是诏狱,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谢澜安看着这个妇人,昔日曾有一头浓密长发的美妇人,今已枯索,将不胜簪。她的身上却还保留着大家千金的风范。
程素猜得很准,她此来正是奉太后密令。
可来了之后做什么,便是她的事了。
谢澜安轻叹:“金觞浮素蚁,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辈此来不为审问,是想请程夫人帮一个人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