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羡定睛观瞧,原来是旧档上的记录字迹潦草,有两笔数额对错了行,果然是错了。
他赶紧改正过来,怀着复杂的心情抬头:“你如何看出来的?”
胤奚眸子黝黑,也像那枝头的叶子被炎日晒得百无聊赖一般,整个人泛着淡漠气,想了想说:“前日看你清过账,数目仿佛对不上。”
前日的账……何羡不由得感叹:“你记性这样好,真是聪明。”
聪明么,胤奚无动于衷地眨眼,从没人这样夸过他,顶多是小时候阿父教他学挽辞,说他记的比阿父当年快多了。
他垂着睫,从旧棋盘上捞起一颗棋子,在掌心散淡地玩着,状似不经意地问:
“何郎君与女郎相识很久了吗?”
何羡见他为人和气,不设防备,笑着接口:“我啊,自然仰慕‘谢雅冠’的才名许久,但谢娘子从前哪里识得我是谁。要说真正相识,便是在斯羽园夜宴的开宴之前,才有幸同谢娘子说上话的。”
“真羡慕你。”胤奚低喃。
比他早认识女郎一个时辰。
何羡莫名其妙,才想问他羡慕自己什么,转瞬却见胤奚身上那股子乏淡的气息,一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焕发而出的清爽隽秀。
连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须臾变成了迎着光才会泛出的琥珀蜜色,浅淡纯柔。
“胤……”何羡疑心自己数字看多花眼了,揉眼的功夫,胤奚已站直了身往外走去,口中轻唤:“女郎。”
如果说他方才与何羡说话的语气,像夜里花萼底面沉沉将坠的冷露,那么这一声便似被风吹开的云团。
踩上去会软得绊人一跟头那种。
谢澜安上楼来看见他二人,笑了一笑。
目光才睇转到胤奚脸上,楼下忽然响起岑山的声音:“娘子,郗少主登门拜访。”
谢澜安闻声,视线便从胤奚的脸廓轻飘飘划走了,回头问:“郗云笈?”
“正是。”岑山道,“郗少主说是来拜访崔先生。”
人家按礼数上门来,不能不接见,谢澜安转身不转头地点了下腕子,示意胤何二人继续他们的事。
胤奚的瞳孔深黑如井。
何羡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从他的位置,正好能从窗口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指给胤郎君看。
“喏,你瞧,那位才是与女郎相识多年,才华相当的好友呢。”
胤奚站在窗边,迎着刺目的阳光逆光下望,看见那是一个玉袍缓带的英俊公子,眉带倨傲,天生华贵。
是那日拦着女郎带走他,说士庶天隔的人。
又来一个。
胤奚点点头,着眼棋盘上,指尖轻稳地点中被挤到边角的一颗黑子,再后退一格。
圆拱形的垂花门边,谢澜安与郗符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郗符身后的随从手中还捧着礼盒,他瞧着女子的架势,哼声一笑:“怎么,我诚心来拜访崔先生,不请我进去吗?”
谢澜安假笑时,左脸便会露出一个单梨涡,她说:“崔先生不喜见俗人,此刻正在午歇,请郗少主至客厅稍侯。待先生醒后,自会决定是否见你。”
好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
郗符眯着眼透过她肩膀,往谢澜安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
如今外面纷传,南北两朝都请不动的中原楷模崔膺,被谢娘子请回家中,奉为首席,不知有何名堂。
郗符捻了下指腹,不动声色地问:“防我啊?”
谢澜安颊边的梨涡更加明显。
是啊,信不过的就是你。
眼帘中的光线忽而一暗,头皮蓦然清凉,谢澜安抬头看见遮在头顶的碧绡伞。
她转过头,对上一张肤腻如雪的容颜。
她看一眼胤奚,又抬头重看一眼脂粉气的遮阳伞,又看一眼胤奚。
两世为人的谢澜安何时打过这玩意?
“是我多事。”胤奚轻声细语,抬臂撑着伞,一截雪白皓腕从他清逸的大袖中露出,青细蜿蜒的血管与指节边的朱砂,是这片雪色上唯二的点缀。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客人一眼,“只是外头热,女郎站久了,会晒伤。”
郗符叹为观止地瞠目,随即又沉郁地锁眉。
——当初果然不该让谢含灵把这个人带回家。古语说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此子妖冶太过,他不信通透如谢含灵,连这都看不明白。
谢澜安确实看出来了,她看见胤奚在这么热的天,还规规矩矩地束着衣领。他不似那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随性浪荡惯了,明明鼻尖都沁出了薄汗,还惦记给她打伞。
“站久了是热,跟我回厅子里。”谢澜安对胤奚说。
走出两步,她想起来,“哦,领郗少主去客厅等着吧。”
胤奚向后侧眸,无辜地与客人点头致歉。
议事厅二楼,从客房小憩回来的韩火寓瞧见窗边那盘棋,咦了一声,细看两眼。
“这是谁摆的局?没个定式,腹心的白子看似个个占据中心,黑子却已占据边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