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聽得心有戚戚:六親不認,他何嘗沒想過六親不認?真論起來,對江山危殆所要負的責任,恐怕他爹太上皇還要遠大於她爹趙順德吧?而眼看著家國都被糟蹋成這德性了,父親還在對他掣肘,兄弟還在伺機拆台,真要由著眼前的內憂外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家就沒了,國也沒了,他們又有誰能得的著好兒?
這種時候,他於公於私,都該六親不認,不該再去做什麼孝字當先的天下表率。
驀地心頭一動,皇帝抬眼看去——難不成她是想暗示他,不該去縱容源瑢?前日源瑢整了那麼一出,雖說最終結果是讓他們兩人解開嫌隙互明心跡,是好事,但畢竟動機不是好的,還該算是蓄意整了他一道。
她是沒見他有所反擊,就疑心他是在縱容源瑢,有意鼓動他出手反擊吧?更重要的,是她還惦記著插手「幫忙」。這好事的丫頭……
綺雯低著頭,斯文地咬著一片白菜。
皇帝不打算接她的茬,自顧自撈了一片切的薄薄的五花肉出來,淡漠道:「你說得也有理,但是,國朝素來以孝道治天下。」
說話留半句,綺雯也拿不準他是何意思,便腆著臉問:「所以……呢?」
「所以,」皇帝又撈了一片五花肉,放進她的碗裡,「好歹在國君面前,你是該裝一裝的。」
綺雯略顯失望,不過還是很快又笑出了十顆牙齒。皇帝重又拿筷子指住她道:「瞧你這德性,封你個賢妃你都當不起一個『賢』字!」
綺雯臉上轟然一熱,連忙狠狠低下頭,專心吃著御賜五花肉,心裡卻說,那便封個德妃好了,臣妾德行總還不錯的,要麼淑妃也好啊,臣妾挺溫柔嫻淑的……
「我有些閒話想對您說,不知當不當講?」她忽然問。
皇帝輕描淡寫地撈菜吃菜:「以後說話,都將這些廢話直接略去。不過若是有關源瑢的事,就不必說了。」
「那……絕不是的。」她尷尬笑了笑,娓娓道來,「我與嫂嫂向來不合,卻因家中人丁稀少,也時不常地需要一同接待上門的女客。今年年初,一回府中宴飲,我偶然聽見幾位貴婦人圍著嫂嫂聊起珠寶飾,先是眾人都圍著敬武伯夫人誇讚她鳳釵上的南珠成色上好,後來一位夫人聽得不服,就插嘴說那南珠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家中有整整一匣子更好得多的南珠,只不便拿出來顯擺罷了。
「敬武伯夫人被削了面子,當即反唇相譏,說再比她那珠子好的貨色只能是御供了,有價無市,那位夫人家的男人是兵部的,又摸不著御供的邊兒,怎可能弄得到?那位夫人支吾了幾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但我當時清楚看出,她是聽見了那『御供』兩個字,才開始臉色陡變的。看她那意思,顯是另有隱情不便多說,絕不是簡單的詞窮。」
皇帝初時聽她說起什麼婦人聊天,還覺得納悶,若非是聽她說,簡直就要聽不下去,待聽到「兵部」兩個字,才猛然警醒,目中光芒霎時鋒利起來。
綺雯手拿火筷子挑了挑爐火,垂著眼繼續道:「我沒有著意結交貴婦,並沒留意別人對那位夫人的稱呼,但現在回想起她的服侍打扮,再聯繫餘人與她說話的態度,想來她身份不低,應當是位尚書夫人。想來聖上厚愛臣子,拿御供賞賜也不稀奇,但敬武伯夫人的南珠能讓那些見過世面的貴婦人都讚嘆不已,那位夫人家卻能拿得出一整匣更好的,好像就不那麼自然了。挪用御供,或是與挪用的人分贓,想必都是極重的罪責吧?記得四五月的時候,好像剛有哪位大人為這事被抄了家的。」
皇帝詫異的說不出話來,他白天與邱昱、方奎商議尋找兵部尚書崔振的罪證,她最多是來奉茶時聽去了隻言片語,卻這麼快就能為他指出一條蹊徑?這份心思之機敏,簡直令他都有些膽寒。
她怎會想得明白這些事?這年頭的女子最多學些女四書,皇后出身比她這個沒落侯府的千金還高了一大截,都尚且對國事幾乎一無所知。
御書房的北牆上掛著一幅天下輿情圖,王智曾對他說起過,有天綺雯曾指著上面閒聊問起從京城行軍去到遼東需要幾天什麼的,把王智給唬的一跳……皇帝很清楚,那張圖拿給皇后看,皇后是一點都看不懂的。
可是,她懂,指的出解決之道,並不代表此事該她置喙。
綺雯抬起眼來,見他肅然緊盯著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勉強裝作若無其事,拿火筷子關了爐門,又用湯勺輕刮著鍋底,以防粘鍋。
「你知不知道?」皇帝靜默半晌,才緩緩說道,「你這叫做——妄,言,朝,政。」
第41章城
依照祖制,當今女子當中,僅有皇后和太后可以插手朝政,還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極特殊情況之下參與輔政,還僅限於過問監督而已,沒有建議和決斷的權力。她一個宮女,連個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面前指點朝政?這份膽量就足夠先讓皇帝大吃一驚。
他與人談政事沒去防她,但她聽去是一回事,聽得懂是另一回事,聽懂後還能幫著想出辦法來,就是第三回事,至於想出辦法後,還敢對他直說出來,那就更是另當別論了。
綺雯拿不準是不是觸怒了他,半是膽怯半是討好地說:「後宮不得干政的祖制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們聽說,向您說起朝政的是個宮女,想來他們連信都不能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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