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乾清宫突然下旨要搜宫。敏妃离世有些天了,一直不见皇帝那儿查出什么动静,隔了这么久突然要搜宫,这能查出什么结果来?就是有人下毒,也早把证据毁灭了。
但皇帝一声令下,无人敢不从,东西六宫,人心惶惶。
永和宫里,绿珠急匆匆跑进来,眼珠子瞪得大大地说:“娘娘,了不得了,八阿哥在长春宫搜出了毒药。”
“长春宫,惠妃娘娘那儿?”环春惊讶不已。边上小雨也紧绷着脸,嘴里嘀咕着:“惠妃娘娘怎么可能要毒死大阿哥?”
绿珠却喘口气说:“是在袁答应的屋子里搜出来的。现在长春宫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惠妃娘娘那儿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袁答应已经被抓起来了。不过八阿哥又带着人往翊坤宫、储秀宫去搜了,就算搜出袁答应有嫌疑,也不能落下别的地方。”
岚琪听得心里突突直跳,果然不多久荣妃就风风火火杀过来,这是了不得的事,荣妃说:“她们关系一向不好,袁答应在她手底下没少被折腾,罚站罚跪都是常有的事。”
岚琪叹息:“那也不至于要杀人。”
三日后,皇家给出的定论是,袁答应忌妒心重,要报复惠妃,在大阿哥夫妻俩的酒水、点心里动了手脚,敏妃娘娘是无辜被卷入祸端。袁答应定了罪,自然要拿命做代价。一石激起千层浪,宫里口口相传,总觉得事情突然又牵强,可是罪证确凿,袁答应自己也承认了,皇帝批了死罪,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算得上是皇帝亲政建立后宫以来最大的丑闻。惠妃娘娘自己长春宫里的人要谋害她的儿子,袁答应虽然罪不可赦,可旁人还是会非议何至于逼得袁答应要下这样的毒手,甚至莫名其妙地把德妃也牵连进去,毕竟那天是公主的订婚宴,出了这样的事,德妃娘娘也难堪。
这日太子妃从宁寿宫请安归来,远远地看到索额图跟着太监往乾清宫去。她一向对太子这位叔姥爷十分忌惮,装作没看到,便转回毓庆宫,进门时瞧见文福晋在院子里和孩子们玩耍,一见她,大的小的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太子妃心里不自在,又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动声色地径直走过。
听说太子在书房里,想过来看一眼,可在门前看到胤礽对着不知哪儿又孝敬来的画轴喜形于色。明明宫里出了那么多事他都不在乎,她不禁心头一沉,连门都不想进了。
她从前是看不透太子到底想怎么样,现在却明白了太子逆反的心理,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地位。皇上面前是能应付的,可是私底下已经完全放弃长进,游戏人生才是他最大的愿望。太子妃不止一次地彷徨,总觉得自己的将来,兴许就做不成这紫禁城真正的女主人。
此刻乾清宫书房里,皇帝正捧着棋谱下一盘棋。索额图进门后行礼,原以为皇帝会让他一起下棋,可皇帝只是让梁总管搬来凳子,叫索大人坐在那里,从近来气候变凉,问他身子骨可还硬朗说起,絮絮叨叨地就扯上了后宫的事。
皇帝气恼地将手里的棋谱掷在棋盘上,好些棋子被震得散落在地,噼噼啪啪的声响里,索额图听见皇帝说:“袁答应一口咬定,是你串通了她向大阿哥下毒,许了她家人仕途官位,更许了她将来为妃的前程。”
索额图一张老脸呆得跟涂了糨糊似的,可皇帝继续恨道:“朕怎么会信她?贱人实在可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要把你牵连进去。她这是想让朕看在你和太子的面子上,把这件事不了了之。”
“万岁圣明。”索额图直接从凳子上滑下来伏地磕头,真正面对圣驾,再如何小觑皇帝的魄力,他还是会紧张忐忑,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毒是他找人下的,可是和袁答应八竿子打不着,宫里搜查弄出个袁答应时他就很莫名了,现在皇帝又反过来做好人,说袁答应咬出他们来。这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皇帝明白所有的事,故意来恶心他;二是那个袁答应真的失心疯咬着他不放。可怎么想,都是前者吧。
皇帝却突然说:“袁答应讲,这酒原是还有一壶要送到朕面前,大阿哥死了,朕也死了,太子就能早些登基了。”
索额图的魂都要吓出来,颤抖着怒道:“万岁,袁答应血口喷人,毒害皇子,还请皇上将她绳之以法。”
皇帝脸上露出几分少年时才有的傲然盛气,但稍纵即逝,依旧深沉着面孔说:“她当然要伏法,做错了事哪能姑息呢?”接着起身到索额图身旁,将他搀扶一把。等索额图刚刚要站稳时,冷不丁讲:“虽是袁氏胡言乱语,可如今朝野上下传言纷纷,为了证明爱卿与族人清白,朕会好好查一查你们,自然不求别的,但求让世人明白你们的忠君爱国之心。你们到底是皇后的母家,是太子倚仗的外祖家。”
索额图一个趔趄,险些闪了腰,颤悠悠地说:“皇上圣明,臣等效忠皇上太子,怎敢提是太子倚仗,不知皇上……要查臣与族人什么?”
可皇帝笑悠悠地说:“不消你们做什么,朕只是派人走过场,你们顶好别做什么多余的举动,万一叫旁人看着像是在与朕抵抗呢?是不是?咱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索额图不知如何是好,话说到这份儿上,唯有尴尬地应一声:“皇上说得对。”
玄烨背过身去,将棋盘上的棋谱拿起来,把散落的棋子归拢,不经意似的落下一颗,清脆的声响将索额图一震,眼神儿不禁往滚落的棋子上看去,却听皇帝冷幽幽地说道:“反正你们这样的家族,树大根深,朕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什么要紧事,更何况不过是做给世人看,走过场。与其说为了你们,倒不如说是给太子一个交代。”
索额图觉得,自己今日像是被皇帝凌迟了一般。虽然只有他们君臣二人,但是那份羞耻愤恨完全不亚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责备斥骂,但偏偏皇帝没动半分怒气,不是那般情绪激动,不然但凡言语中有漏洞,他都能钻了空子,不至于叫皇帝几句话就压制住,可今天像是吃了哑药,再多半句话都说不出。
退出乾清宫时,索额图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直到走出皇城,听到民间熙熙攘攘的动静,才似回到人间,可方才究竟是去了趟乾清宫还是鬼门关,他已经分不清了。昨晚起夜频繁,有一回就没能站稳,若不是小妾搀扶,恐怕要跌得头破血流,一时感慨自己岁暮年华日近黄昏,没想到这么快,皇帝就让他看到黑夜的降临。
他长长一叹:“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深宫里,梁公公尚未找人把书房里散落的棋子捡起来,皇帝就意气风地出门去了。这天凉风习习,十分清爽,他大步流星,走得轻松自在。梁公公紧赶慢赶跟在后头。圣驾径直往永和宫跑去。进门就听见银铃般的笑声,小宸儿正给妹妹数着数,敦恪像模像样地踢毽子,色彩绚丽的毽羽在天空飞舞,深秋时分,姹紫嫣红的,很是亮眼。
听得动静,见皇帝在门前,敦恪停下了动作,将毽子接在手里,乖巧地朝父皇请安。小宸儿如旧飞扑过来,可刚到眼前时,小丫头突然停下来,不似往日那般将皇阿玛撞个满怀,反而让开了一些,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父亲,像是在说,皇阿玛该去抱抱妹妹。
女儿干净的双眸看得玄烨心内柔软安宁,完全涤荡了方才索额图那老谋深算的嘴脸在心底留下的恶心,冲小宸儿微微一笑,便朝敦恪走来,将她抱在怀中。小姑娘到底是依赖和憧憬着父皇怀抱的,不禁娇滴滴地说了声:“皇阿玛,我和姐姐踢毽子呢,姐姐说我踢得好。”
小宸儿在身边蹦蹦跳跳,仰着脑袋对父亲说:“皇阿玛,妹妹可厉害了,你叫妹妹踢给你看看。皇阿玛,额娘不肯给我铜板扎毽子,她说哪里能把钱踢来踢去的,不尊重。您给额娘说说吧。”
玄烨大笑,摸着女儿脑袋讲:“你别叫她知道啊,你额娘最喜欢钱了。”接着仰头望了望天色,阳光明媚,秋风阵阵。怀里敦恪听着他们说话,脸上稍稍有了笑容。玄烨一时欢喜,便唤梁公公到跟前说:“让她们拿风筝到园子里去,把几位公主都请来,朕带她们放风筝。”
小宸儿乐坏了,满口夸赞皇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都不记得要向额娘说一声,拉着父亲的手就往门外走。里头岚琪本是脱了外衣在量做冬衣的尺寸,听见圣驾到的动静,手忙脚乱,穿戴整齐迎出来,却看到父女三人乐呵呵地往门外走,压根儿就没她什么事。
又听香月将方才父女间的对话复述一遍,好端端地扯上自己爱钱的事,岚琪又气又好笑,派绿珠几人跟着去,别让公主们玩疯了给皇上添麻烦。
她回到屋子重新量尺寸,等针线房的人退下了,环春才端茶来轻声道:“听说万岁爷瞧着十分高兴。奴婢打听了一下,从乾清宫来之前,是刚刚见过了索额图大人。”
“见了他?”岚琪也诧异,“难得见了他还能这么高兴。”
环春点点头,谨慎地压着声音道:“奴婢瞧着,多半是为了大福晋和敏妃娘娘中毒的事。您说袁答应何至于?听说索大人离宫时脸上煞白煞白的,这是被皇上吓住了吗?”
其实谁都知道,袁氏何至于这么做?她有许许多多的法子让惠妃不好过,更何况要在宁寿宫的大宴上动手脚,就她那点人脉手腕,根本做不到。反而是她自己说的,在长春宫里一点一点给惠妃下毒倒是不难,梁总管既然说是她自己招供,未必不是真的。如此一来,宁寿宫喜宴上下毒必然另有其人。人是不难找的,抽丝剥茧,总能找到经手之人,可无非是太监或宫女,杀了也不足以泄愤,偏偏是背后的势力不可触碰,才是让皇帝恼怒的所在。
原以为皇帝和女儿们玩好了会一起回来,岚琪还让环春预备皇帝爱吃的菜肴,结果是孩子们玩得满头大汗自己跑回来,而玄烨直接回乾清宫去了。倒是听说永和宫里预备了饭菜,让梁公公记得找人送过去。岚琪给俩小丫头收拾时,忍不住埋怨:“他倒是记得一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