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空蕩蕩的心口,忽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
「嘿,沒關係的。」又一個恐慌發作的夜晚,阿加佩站在遠處,關切地望著他,「如果你不希望,我就不會碰你。我只是想說,我也睡不著覺,所以準備了熱茶和毛毯,你要和我一起看書嗎?我用白色的貓杯子,你可以用那個藍色的鳥杯子,還能往茶里加糖,你想加多少就加多少。」
「不要難過,也不要覺得羞愧。」阿加佩說,「我知道這種感覺,就因為你沒能從那些磨難里倖存下來,你的內心會認定你是個軟弱無用的人,可這完全是無稽之談,好嗎?沒有任何人經得起我們受過的那些災難,我們要做的,只有儘量讓自己舒服一些。你感覺好點了嗎?要不要再給你裹一張毯子?」
「時間,」阿加佩撫摸他的臉龐,溫暖的指尖,輕輕地貼著那些凸起的疤痕,「時間是治癒一切的良藥,但我們不要因此變得麻木,我的朋友,我們也不要放太多注意在仇恨上,而是應當培養自己的愛好,收集生活里的美好碎片,在心裡給自己留下一塊位置。相信我,它們就是諾亞方舟,讓我們在大洪水來臨的時刻,還能擁有屬於自己的船。」
傑拉德迷茫四顧,他已經被未知的記憶層層包圍,他無路可逃,只好後退,只有後退。
「別怕,我就在這裡。」
「你喜歡什麼?我喜歡讀書,烹飪,冥想,至於莉莉,我真不想說她最喜歡的是惡作劇,我只希望她能改掉這個壞毛病,不過,她也喜歡我做的蘋果餡餅。你呢,你喜歡什麼?」
「天啊,不能再慣壞她啦!她現在就已經是個小魔頭了,長大會怎麼樣,我可不敢想。」
「就是這樣,深呼吸,慢慢來,對,你做得很好……」
「……別怕,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就在這裡。」
太多的聲音,太多的絮語,以至他在倉皇中急忙否認:「不……這不是我的記憶,這都是假的,偽造的!」
千眼烏鴉站在他的對立面,朝他發出憤怒的尖嘯:「你失去了他,失去了世上最後一個願意愛你的人!當你身無分文,容貌醜陋,病得快要死了,他還願意寬容你、愛你,蠢貨,你永遠不知道你弄丟了什麼!」
「我難道稀罕他的愛嗎?!」他厲聲怒吼,似乎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無用的東西,比街邊的垃圾還要唾手可得,這就是你所謂的『世上最後一個』?」
「哪怕只有一分鐘,一秒鐘,」黑烏鴉凝視他,以流淚的眼睛凝視他,「我從他手中得到了這樣的溫柔,就永遠不能放棄,永遠不能忘記——我永遠不會回過頭去傷害他。」
傑拉德張口結舌,他好像被困在了一個陷阱里。到最後,他喊得語無倫次,上氣不接下氣,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胡話,然而,他明白一點:他要說服自己,他需要戰勝另一段記憶,不然他就會——
他渾身高熱,茫然地喘著氣。
——他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他只是對那後果感到直覺般的懼怕。
第26章
當傑拉德的身心在烈火里煎熬時,阿加佩正匆忙地在家中翻找。大火燒光了絕大多數東西,好在一些最重要的被鎖進箱子,埋在了地底。
他受到了神父的召喚,老人要求他立刻穿著學徒的制服,去自己那裡報到,至於具體是為什麼,神父沒有說。
不過,阿加佩隱約能夠猜到是什麼事。就在黑鴉離開後的兩個星期,路過的船隊在這裡放下了幾個海難的倖存者,他們穿著教會的長袍,身上掛著主教的標誌,昏迷不醒地被送到了神父的住所——也許這幾個人醒了?
這些天來,阿加佩用加倍的工作量來彌補失去一位友人的難過。他到神父那裡去得更勤快,花了更多的時間陪伴莉莉,還種了幾盆野薔薇,悶頭在家裡跟赫蒂太太做了量的蘋果醬餡餅,糖漿夾心餅乾,去街上分發給窮人。
他如此揮霍地打發時間,總算將心頭的鬱悶緩解一二。
阿加佩喘一口氣,他找出了學徒的制服,立刻套在身上,匆忙趕到神父那裡。
他的猜測沒有錯,那些倖存者確實醒了。
來客的口音帶著奇異的捲曲腔調,隔著門板,他不能清楚地聽見他們都在說些什麼,只知道這些人語氣激烈,態度強硬,完全不像是幾個剛從死神手裡逃出來的囚犯。
老神父則好言相勸,沒過一會兒,神父推門出來,見到阿加佩,他花白眉發間的陰鬱才淡化下去。
「我的孩子,讓我們往這邊走。」神父嘆了口氣,「這真是太荒謬了……」
阿加佩問:「出什麼事了,老師?」
神父緊閉嘴唇,沒有說話,直到他們拐過走廊,來到一間封閉的儲藏室,神父才關上門,面色凝重地轉過身。
「我的孩子,你要向我保證,我們今天說的話,除了天上的聖靈,不會再有第三雙凡間的耳朵聽到。」他鄭重其事地叮囑,「否則,我把這個機密的事件告訴你,就是害苦了你!」
阿加佩立刻嚴肅起來,見他恭敬地發下了誓言,神父才點點頭,向他訴說起來。
「如你所見,這些人既是我們的教會兄弟,也是來自西班牙宮廷的侍臣。雖然同為侍奉天主的神職人員,可他們在世俗中另有別的籌謀和出路。」神父慢慢地醞釀詞句,「因為他們隸屬於布爾戈斯的胡安主教,他曾經是伊莎貝拉女王的御用牧師,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享有多麼大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