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走出一名男子,头顶莲花冠,身披黄杏道袍,袍上绣着阴阳鱼图案,紫黄加身,尽显皇家风范。
滑稽的是,大冷天的,这人踩了双稻草编织的芒鞋。
这名男子长得实在温和,温和到过了头,又矮又胖,肌肤比女人还白润,笑起来,双眸藏到眼皮底下,挤出一道缝,皮囊不像是天君真人,更像是佛祖转世。
就这么一位人畜无害的道人,令大宁新贵柴子义暗道不妙,渗出冷汗,脊背再度弯了几分,“子义见过天师。”
这位冯吉祥,在天子还没即位时,便投其门下,传闻已达百岁高龄,如今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圣人即位后,对有功臣子大加封赏,冯吉祥谢绝了一切恩赐,只讨了天师的名号,无品无爵,常伴龙驾。
又因一年四季脚踩芒鞋,权倾朝野,被称作“芒鞋宰相”。
无品无爵,不代表无权无势,当年为保圣人龙椅,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室宗亲及其党羽,被冯吉祥杀个精光,满手血腥,屠人无数,背地里那些恨他的,又给他冠以“血衣宰相”的名号。
李白垚责骂圣人“养奴为虎”这句话,指的便是冯吉祥。
匍匐在雪地里的李桃歌听到两人对话,心中比雪地都要冰冷,煞费苦心入宫,不料竟然撞到了仇家。
冯天师双手笼袖,挺着隆起的肚腩,笑道:“柴大人来面圣?”
声音如同甘泉滴落,舒爽悦耳,长相也憨厚可掬,跟传闻中的魔头大相径庭。
柴子义弓腰驼背,谄笑道:“回天师,这是相府李家的庶子李桃歌,特意来替李大人给圣人赔罪。”
冯吉祥风轻云淡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少年,点头道:“下着雪还要来替李大人请罪,孝心可嘉。”
随后又补充道:“不知是否像他老子一样,藐视龙威,无君无父。”
波澜不惊的言语,顿时让柴子义吓出冷汗。
可事已至此,不能回头,只好干笑道:“我与李大人同朝数年,对他略知一二。李大人护君心切,出言不逊,冒犯了圣人,理应受罚。但平日里李大人批答表疏,谋猷参决,替圣人分担不少政务,况且李家世代忠良,绝不会藐视皇威,这点,柴某是知道的。”
柴子义深知冯天师的阴毒,不敢把他和李白垚拉的过近,同朝为官而已,离朋党差着十万八千里。
要怪罪,也牵连不到他。
冯天师轻笑道:“李大人是否有罪,咱们说了不算,圣人说了算。”
柴子义紧跟着附和道:“那是,那是。”
一只鹤在大雪中闲庭漫步,不紧不慢来到三人中间,黑喙,黑腿,猩红冠顶尤为醒目。
那鹤来到冯天师身边,用长喙轻轻拨动芒鞋。
冯天师伸出晶莹如玉的手掌,抚摸着鹤冠,说道:“圣人龙体欠安,不宜见客,你想跟圣人说什么,我替你代为转告。”
李桃歌将头抬起些,欲言又止。
父亲冒死进谏,骂得就是这血衣宰相,两家结了死仇,又怎能将面圣的辛密告知对方?
柴子义怕他不知深浅,叮嘱道:“李桃歌,你要如实对天师禀报。”
如实二字拉的很长。
他担心冯天师秋后算账,算到他的头上,芒鞋宰相递出的小鞋,勒死多少皇亲国戚和朱紫贵人?
李桃歌壮起胆子,不卑不亢说道:“草野小民,见过冯天师。”
冯吉祥笑道:“你是无品无爵的草野小民,我是无品无爵的草野老民,咱俩一样,谁都不用敬着谁,既然给圣人行过礼,起来说话吧。”
李桃歌思索片刻,觉得没必要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缓慢起身。
冯天师朝他仔细打量一番,胖脸堆起笑意,赞叹道:“模样生的俊俏,跟李大人很像。”
柴子义心说废话,儿子长的不像他老子,难道像你?冷汗都流到裤腿了,还要拉家常。
李桃歌明知机会稍纵即逝,圣人如今或许就在殿内,现在不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面圣,于是从口里艰难挤出几个字,“草民……想求圣人饶了家父。”
冯天师逗弄着仙鹤,笑眯眯道:“就这句话?”
李桃歌铿锵答道:“是!”
冯天师随意笑道:“你的话,我会转告给圣人,回吧。”
逐客令一下,柴子义对今日能见到圣人已经不抱奢望,施礼准备回去,可李桃歌钉在雪地里犹如一颗劲松,任由他拿眼神催促也无济于事。
柴子义急了,蹙起眉头,低声道:“随我走。”
李桃歌默不作声。
柴子义心中恼怒,可当着天子的面,要做出名臣应有的儒雅,微笑说道:“没听到圣人龙体欠安吗?改日再来带你面圣。”
李桃歌突然昂挺胸,冲着大殿,铿锵有力喊道:“我有一策,可改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