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璎璎功课不拔尖,尤其是策论,每每垫底,但总还有一个表姐陪着,爷爷就看在外孙女的份儿上,也不忍心一次罚了俩,对她还能轻飘飘地抬手就算了。要是萧泠一走,苗璎璎细想来日在书斋中自己的处境,不免忧从中来怅然若失。
她明白,其实是心底里有些不愿意承认,出阁了之后,人心就渐渐远了。
等过个几年嘉康也出降,她还孤身一人,到时候年华也不再了,又往哪里寻觅闺阁密友去?苗璎璎实在忍不住担心到了自己身上,就爷爷现在对君知行的态度,约莫她的事情……前途渺茫。
苗璎璎带着这种百感莫名的情绪,次日,果然便见到萧泠到书斋收拾东西,她没出现,是派了心腹女史过来的,她们将萧泠的毡毯、折扇、笔墨纸砚都打包好,连她平日用的那一套钧窑烟青海水江崖纹的茶具都带走了,一并带走的,还有平日里萧泠在晦明院里浇花时用的那只乏善可陈的铜皮壶。
这是苗璎璎深刻地感觉到,萧泠,这个从总角之时便与她针尖对麦芒,但实则遇到危险时处处冲在她身前,口是心非又逞能护短的表姐,是真的要离开了。以后翠微书斋,穗玉园一捧香里,都再难见到她的踪迹。
苗璎璎怅惘地叹了一口气,一扭头,枇杷树覆绿的树冠,在夏日的炽光热烈地灼烤之下,仿佛退了一层颜色,表面的叶片似乎变得干黄而松卷,她就在那朝西地拗着脑袋,不言不语地看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还让她被教毛诗的老师给骂了一顿。
白昼慢慢变得越来越长,好不容易挨到下午,苗璎璎终于可以下学了,她等人都走了,才磨磨蹭蹭地背起行囊,出洞门离去。
厄运专挑苦命人,苗璎璎这一出去,就正好与书斋一同求学的两位殿下狭路相逢。
两人穿着一样颜色款式的深衣,戴着一般的峨冠,用青碧玳瑁簪固定,苗璎璎下意识一退。
那两人中,君至臻的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也后退了半步。
不过,苗璎璎立马认了出来谁是君至臻,很明显,在书斋里抱着书本功课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君知行。
认出谁是谁之后,苗璎璎心里的畏惧和忐忑少了一半,她低头想往外走。
可君知行见她眼眶似乎红红的,心中暗暗一想,只怕是那萧泠往日和她不对付,如今凰鸟得遇梧枝,璎璎向来不服,所以心中多少有点儿不快。再加上萧泠一走,在书斋里策论便没人给苗璎璎垫底了,这也是一件令人懊恼的事。
“璎璎,”君知行安慰她道,“其实你的毛诗学得不错,师父都夸你有天分,只是最近落下了,没关系,我哥每次听得最认真。”
苗璎璎话没有听完,一股不祥的预感蹭的从心底蹿了起来,她来不及反应,张皇地一抬眼,只见君知行已经热情地一把夺走了他身边兄长怀里抱着的功课,唰地箭步上前,一股脑揣进了她的怀里,不等她拒绝,又兜了一把,让她赶紧拿好。
“这些都是好东西,上面是我哥做的详注,借你看几天。”
苗璎璎连忙说不用了。
君知行眉头一撇:“怎么,你看不起我哥?不是我吹,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将《论语》《礼记》倒背如流,如今这只是区区毛诗而已,不在话下。”
苗璎璎自是不敢看不起三殿下,可她觉得,君至臻会不会有点儿记仇啊?她敢说一句不接,他后头不知道怎的报复自己。苗璎璎吓得脸色一白,更加不敢去看君至臻脸色,匆促地道了一声“谢”,转头就奔了出去,将他们远远抛在后头,一出书斋,就急忙上马车催促车夫尽快策鞭。
君至臻在《诗经》被夺走之际,慌乱间却没拿回来,他怔了一怔,直到那本书已经到了苗璎璎的手里,被她揣上带走了。
“哥,你不会是小气得舍不得吧,就借璎璎看一看嘛,也不会少块肉。”
君至臻因为怒恚,右边的眼睛充血一般变得猩红,额角青筋浮露:“你给我闭嘴!”
“兄长……”君知行有点吓傻了。
“你凭什么——”君至臻吼道,蓦地,像是想到了别的事,声音就低了下去,哂然推开了君知行离去,“你有意思么。”
……
苗璎璎捏着那本《诗经》,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将其搁在书案上,恨不能连上三炷香去去霉运。
神佛保佑,一路上因为紧张,她的手汗居然把君至臻视若珍宝的东西打湿了!他嗜书如命,要是被现,苗璎璎想自己还哪有活路可走?
南轩窗外,最后的那一缕夕阳还贪恋凡间眷眷不肯离去,从半开的窗缝里斜照进来,正挂在苗璎璎的梳妆镜台前。
苗璎璎穿上木屐,小心翼翼地捧起《诗经》,来到窗边。
强行抖擞着,将书页按在镜台上摊平。
恰逢一页,写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伴随书页的展开,一条红色的绳子,夺人眼球地,如一点火星子轻快燎过眉睫般地沿书页滑出,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