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尊佛像前,天子低下高贵的头颅,屈膝匍匐于地,祈求漫天神佛,再许他一个重逢的机缘。
当他拜到喜霖寺时,已是暮色将合,黛色苍穹下,残存着一抹火红云带,远远看去,宛如一抹血色横斜在天边。
皇帝来礼佛,寺庙自然是要对外关闭,避免有人冲撞天子。
寺内十分安静,甚至连僧人都见不到,唯有一只杂色老猫卧在台阶旁,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一行人脚步都放轻了些,绕过它进了寺庙正门。
喜霖寺以求姻缘灵验而出名,在院中设立有一块巨大的石碑,足有两人多高,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人名。
萧谙踏进院中时,正有一小僧正站在后面不停动作,好似在用刻刀刮擦着什么,石碑被擦出尖利的声音。
方丈见了他,立刻变了脸色,还未等方丈开口,萧谙先一步上前,问他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僧朝皇帝行了个佛礼,恭敬答曰:“回陛下,我在替一位施主消除尘缘。”
见皇帝面有不解,方丈接话道:
“陛下第一次来喜霖寺,可能有所不知,喜霖寺中从百年前便供奉有月神,在此处设立了三生石。若有求愿者想要与对方来世再续姻缘,便可将名字刻在此石碑上,向月神祈愿。”
萧谙点了点头,抬脚绕行到小僧原本所站的位置,见到有一个被刻刀抹得只剩浅浅痕迹的字,看不大出形状。
但当萧谙看到后面那个字,他不由趔趄了一步,剧烈的痛楚涌上心头。
他认得,那奇怪的形状,是一个徐京墨自己造的字€€€€上半部分是个音字,下半部分则是用其他文字书写,看起来字形像是一只小狗。
有一年徐京墨到处在外治灾,有半年多的时间都不在京中,萧谙甚是想念,写了很多信给徐京墨,但都没有回音……直到有一天,萧谙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信封上只写了这个字,萧谙拆开一看,才知晓原来是徐京墨怕犯了忌讳,特意自己造了个新字,这样就算落入他人手中,也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只不过,这封信写得着实可恶,字里行间都带了些逗弄的意思,看得他羞恼至极€€€€写成什么样不好,偏偏就是小狗的样式,分明就是意有所指。
想起这些往事,他喉中涌起一片腥甜,伸出手去触碰那处几乎被磨平的字,一遍一遍地摸着,终于确认了,那是一个“墨”字。
徐京墨……曾将他们的名字刻在了三生石上吗?
那样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人,也生出过只敢向神佛诉说的心思,有过与另一个人三生不散的愿望吗?
徐京墨曾说过,他不信神佛,可仍旧在此处许下了愿望……这里凹凸不平的痕迹,每一道都在诉说着那个人是如何深刻地爱过他。
“是他……是他……”
萧谙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抓着僧人的衣服质问道:“他给你来的消息,对不对?你知道他在哪里,告诉朕,告诉朕!”
小僧被吓了一跳,他摇了摇头,害怕地道:“我不知道……只是有人送了信来,我也是照信上所说办事。”
“信呢?信呢!”
小僧匆匆去取,递到了萧谙手中,信中寥寥数语:
「当时年少狂妄,信手许下来世之愿,是我之过。如今我已醒悟,后悔溺于情爱,还请师父务必帮我将痕迹抹去,消了这来世的孽缘。」
萧谙捂着胸口倒退两步,喉间的腥甜喷涌而出,溅在了这封信上,将纸都洇透了。
身旁人立刻惊慌地叫起来,萧谙抬手胡乱抹了抹下巴,弄得下巴、前襟都是血色,他却只看向小僧,偏执地说:“你骗我。”
“他怎么可能后悔,他不可能后悔……他是爱朕的……他舍不得的……”
徐京墨竟连走了,都要抹去这最后同他的一点关系吗?
这一刻,萧谙方才真正明白了,徐京墨要离开的决心€€€€徐京墨是当真要抹掉,在这世上与他的最后一点关联,此生不欲再与他相见了。
这一刻,萧谙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彻心扉,永劫不复。
他当真后悔极了,后悔为何会如此眼拙心盲,肆意伤害这世上爱他至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