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登上漕船,冲众人微微点了点头,直入正舱。
其华虽然对这位漕帮帮主很好奇,但她知道江湖忌讳,老老实实地呆在甲板上,不敢跟进去。
舱内早已设好香堂,许多分舵舵主是次拜见帮主,都激动不已,见青衣人进来,齐声跪下叩拜。青衣人受了礼,道:“先敬过祖师爷吧。”
便有弟子送了香上来,青衣人拈了香插在香炉中,向祖师爷画像拜了三拜。他身后四名堂主、二十余名舵主依辈份跪在地上,齐齐叩拜。
青衣人坐入上座椅中,却没有取下笠帽,而是淡淡道:“请家法。”便有弟子捧了盘龙长棍进来,肃立于两旁。舱中之人皆惴惴不安,气氛为之一凝。
青衣人道:“带朱全。”
一名商贾模样的人被提拎着进来,吓得瑟瑟抖。青衣人问道:“朱全,你身为我帮江南米行总管,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朱全被帮中负责执法的弟子从江南一路急马奔驰,提拎到京都,早已吓得多日不曾阖过眼,这刻更是心惊胆颤,哆哆嗦嗦地回道:“弟子……弟子猪油蒙了心,不该轻信人言,以高价收购米粮,致使亏空巨大,银钱周转不开来……”
青衣人又道:“带孙琅。”
漕帮商行派来往京都传信的孙琅被带进来,一五一十地禀道:“大总管命弟子向帮主请罪,他不该轻信人言,以为朝廷不会再将盐引派给咱们,着急慌了神。咱们自个儿先乱了,怨不得那些官员们想抽回本金。他说他犯了错,情愿领受帮规惩罚,只求帮主开恩,不要把他逐出漕帮。”
青衣人声音不见丝毫波动:“行家法,各打三十棍。”
行刑弟子便将二人摁倒在船舱正中间的板凳上,操起那数尺长的盘龙大木棍狠狠地打了下去。啪啪连响、惨叫声声,打得十来板,二人血肉横飞,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待行完刑,二人气若游丝,被人从刑凳上放下来,动都没有动弹一下。
此时舱内已鸦雀无声,众舵主都慑于青衣人狠辣的手段,不敢出一丝声响。
青衣人站起身,在舱内来回踱着步子,沉声道:“轻信人言、轻信人言……都只会说这句话来推卸罪责。可你们仔细想想,这人言从何而来?为何偏偏都在这个节骨眼上爆了出来?还有那个叶记米行,他们以每斗八十文的低价卖米,哪里有利润?至少要填进去上百万贯!为了挤垮咱们的商行,他们真是下了血本!
“盐引之事,往年都很顺畅,为何今年内阁拖了那么久,还传出那些个谣言?袁昱往江南,那些证据是何人递到他面前的?又搜集了多长时间?
“还有,宋怀素刚回到朝堂,就着手整肃漕运,派来的皆是精于盘仓和案牍之术的高手,咱们这些年来布置在漕运司里的力量险些被他们连根拔起。若非我当机立断,将水搅浑,现在还能不能站在这里都未可知。这一桩桩一项项,你们仔细地想一想……”
“帮主是说——”薛度惊疑不已,“有人从一开始就设了一个天大的局,要整垮我们漕帮?”
“这个局太大了,能布出这个局的人很可怕。”青衣人忧心忡忡地叹了声,“大难当前啊……”
“怕甚!”李光荣眉毛一扬,拱手道,“帮主,这些年弟子有一言如鲠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
青衣人望向他,声音和悦了许多:“阿荣有话不妨直言。”
李光荣踏前两步,朝祖师爷画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侃侃道:“我漕帮弟子世代为朝廷挽运漕浪,不但要迎风沐雨、劈波斩浪,还动辄有沉船倾覆之厄,拉纤的兄弟们甚至连一块遮羞布都无。大伙日夜在水上行走,吃不上一口热饭,朝廷政令苛刻,船只若不小心漏了雨,漕粮有所损耗,便都要算在咱们这些运丁的头上,赔得倾家荡产不说,还有牢狱之灾,常常家破人亡。更不消说这一路往京都,咱们广受盘剥,胥吏们层层刁难,这口饭吃得是如何的艰难!”
他这段慷慨的话说下来,自己也动了情。舱中年纪稍长些的帮众更是忆起以前的苦楚,心有所感,面有戚然之色。
青衣人默默地听着,不一言。
薛度乃是以监粮官之身加入的漕帮,觉得这个义弟未免有些矫情,嘴角扯出一丝不屑的笑,不耐道:“四弟扯这些古话做什么?”
李光荣冷笑一声,道:“正因为此,祖师爷才在乱世之中创立了漕帮。他老人家的本意是将大伙联合起来,对抗苛政,融通各地关卡闸口,让大伙走得更顺畅些,少受一些欺侮刁难,安安乐乐地讨口饭吃。及至到了帮主您的手上,咱们漕帮日益兴盛,便是朝廷也轻易动咱们不得。
“可盛象之下必有隐忧,近年来,不少别有用心的人也混入了帮中。他们有的想寻求庇护,有的则是为了在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更有甚者,借我帮名义大肆作奸犯科,有假正欺人勒索钱财者,有仗势害人性命夺人家产者。
“帮主创办商行本是一番好意,现在却成了某些人搜刮财富、残害百姓的帮凶。他们用搜刮来的钱挥霍一气,可义冢堂、育孤院却无人修缮,运河沿岸码头渡口的坟茔堆起了几层高,谁来管过?那么多死在运河上的弟兄的尸骨往哪里埋葬?他们的妻儿又靠什么为生?
“恕弟子今日话说得直,前有顾家小侯爷为监察使,后有袁昱下江南。若不是触及到了国家的根本,又何致于让朝廷如临大敌?形势逼人,还请帮主以漕帮大业为重,好生整肃帮内那些不肖弟子,以免贻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