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蒿划破水面,画舫向湖心荡去。
阿寐清醒过来时,从喉咙中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气管处仍似有刀子在割着。她睁开眼睛,依旧身处画舫之中。顾宣那修隽的身影正站在舱中,静静地看着壁上的那幅仕女图。
她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在他身后跪下,颤声道:“姜媚一时鲁莽,求侯爷原谅!”
顾宣没有回头,似在用心欣赏着那幅仕女图。许久,才淡淡道:“听说氐羌的薰育部颇善舞乐,你吹一曲你们薰育的曲子给我听吧。”
“是。”阿寐取出一管羌笛。
从她唇边流出的笛声是奇特的,不同于中原任何一种曲子,只在一个调子上低回,呜呜低诉。仿佛大漠之中,夜风从未间断地刮过沙漠,千古亘远。
吹着吹着,她的眼眶逐渐湿润。离乡背井、流落天涯、亲人离散的痛楚,又岂是夜夜笙歌能够忘却的?
曾经美丽而宁静的陇山,薰育族人居住的家园,一夕之间成了地狱。猃狁王的人马将他们赶出家园,漆黑的夜晚被火光染成血红,屠刀挥向族人。深受爱戴的薰育王身中流矢,被马蹄踩断脊骨,死在王子的怀中。
四野充塞着惨厉的呼喊,七岁的她从母亲怀中探头出来,只见刀光如血,尸横遍地。爹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他满身是血地躺在泥泞之中,挥手嚎叫,“你们快走!”
老人孩子们哭喊着逃出陇山,逃向草原,躲避猃狁王的血腥屠戮。从此,薰育部再也归不得家园,成为草原上受尽欺凌的人。
这些年,她很怕拿起羌笛,怕这声音一吹响,便会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想起陇山下至今无人收拾的磷磷白骨。
一曲终了,她拜伏在地上,道:“求侯爷作主!若能回归陇山,薰育全族愿粉身碎骨,以报侯爷大恩!”
顾宣回过身,低头看着她,道:“你们薰育部被猃狁部驱离陇山,已有二十三年了吧?凭你春风阁这些人,就想和猃狁王对抗吗?”
阿寐叩泣道:“侯爷,我们薰育部从来没有放弃过要回到陇山的誓言,我们虽天各一方,但只要薰育王的后人振臂一呼,便会聚集起来。我们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回到祖先灵魂居住的地方!薰育王的圣地,绝不容被猃狁亵渎!”
她抬起头,轻声道:“只要侯爷肯帮我们一个小小的忙,让西路军中的氐羌兵不加以干涉,我们定可以将猃狁王赶出陇山!”
顾宣走回软榻边坐下,端起酒杯把玩,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我顾氏虽号令西疆,但也承诺过不干涉各族族内事务。氐羌一族,无论是哪一部为王,都得听我顾家的号令。这些年猃狁王对我还算恭顺,我为什么要废了他,改而扶持你们?”
阿寐咬了咬牙,直视着顾宣的双眼,道:“侯爷若是不愿意帮咱们,咱们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好接了小主子,离开京城,依旧去草原上过咱们的流浪生活。”
※※※
顾宣哈哈一笑,将手中的酒饮尽,才道:“你们这一支,现在还有多少人?”
阿寐心中大喜,忙道:“约有三万余人,现流落在西疆各处。这些年,因为失去了两位主子的音讯,一直未能集聚人心。主子当年留下的最后线索是到了京城,所以我们才到京城来,找了这些年也没有找着。不想天缘凑巧,依侯爷嘱咐行事,这才得知了小主子的下落……”
她看着顾宣微眯着的双眼,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的身份,侯爷早就知道了。”
顾宣慢慢地向她俯下身,阿寐正在疑惑之中,他将她浓密如云的秀揽在手中,轻轻一嗅,叹道:“你们氐羌女子,不管是你,还是锦绣和阿兰,都有一把好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块朱牌,放在案上,推到阿寐面前,道:“这是你家主子的遗禀,你以此信为证,自可以聚集族人。但你现在不可轻举妄动,拿着这块令牌,先去灵州找顾九,以后任何行动,都听她的安排。”
“是。”阿寐接过信和朱牌,迟疑了一会,又郑重叩,“锦绣和阿兰会留在京城,听从侯爷差遣。还请侯爷看在姜媚的份上,多多照拂小主子。姜媚不敢贸然行事,小主子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顾宣一笑,道:“有那么伶俐的人看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站起来,拂了拂衣襟,道:“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你到了灵州,若敢对顾九施这催眠摄魂之术,你将会死得很惨。”
阿寐不寒而栗,诚心拜伏于地,“姜媚代薰育部对天誓,誓死效忠侯爷!”HTtp
薄烟笼月,画舫像飘在雾中一般,撑回柳叶渡。顾宣戴上帷帽,跃到岸边,看着画舫轻轻飘向湖心,转过身,沿着湖边慢慢地向前走。
不远处,一艘小舟依依靠岸,上面下来几个少女,从衣饰来看,是京城的小家碧玉们来曲江池夜游。她们嬉笑着在柳树间追闹,一名绿衣少女看见潇洒行来的顾宣,被他修隽的身姿吸引,再见他纱帷后露出的清俊眉眼,一时间看得呆住了。女伴们嘻嘻哈哈上前推搡,她脸一红,咬了咬下唇,忽然将手中的帕子向顾宣怀中掷来。
顾宣接过丝帕,放于面前轻轻一嗅,又向她微微欠身,姿态翩翩,如春风轻拂柳絮,散落一地的温柔。
绿衣少女红了脸,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悦,与女伴们结伴离去,不时回头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