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理廷撩起官袍,慢慢地跪了下来,道:“臣愧对陛下,不能为陛下分忧。但臣仍有一言,请陛下息怒,现在还不到杀顾家叔侄的时候。”
皇帝怒气冲冲,不顾体面地踢了城墙一脚,“为什么不能杀?!”
“陛下,西路军本是前番旧将投诚而来,部下多为前番蛮民,只听从顾家号令。这几十年来,他们虽然为我朝西面屏障,却一直拥兵边塞,还有很多人娶的仍是边境蛮民。边塞民族众多,形势复杂,并不是将顾宣叔侄斩了就能够解决的。顾九等人不除,西路军不进行整顿,边境各族不收服,西路军之忧便一日不能解除。”
皇帝默然不语。苏理廷继续说道:“解除西路军之忧,不能急在一时。只能按陛下之前设想的:以和亲稳住西夏,离间顾氏叔侄,臣再暗中派人打入西路军,一步步分化十八郎及诸将领,陛下再逐步与西境各族接触,颁布移民惠民之政。待顾氏叔侄斗得差不多了,西路军元气大伤,咱们才能出手。”
他靠近皇帝,轻声道:“臣那‘女儿’回报,顾宣已经忍不住了,在府中与顾云臻争吵了多次,又将顾三调了回来。陛下再忍忍,现在杀顾氏叔侄不到时候,反而会让顾九有了造反的借口。”
“朕知道。”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因为焦燥而紧握着的手,无奈地拍了拍城墙。他眯起眼睛看着空中浮云,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苏理廷忽然间觉,自己少年时便跟随的这个人,曾经驰骋草原一箭双雕的栗王世子,曾经在登上銮台丹墀时踌躇满志的君王,终于也现出了几分老态。
长风拂来,吹得城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二人一时都陷入各自的情绪之中,没有再说话。直到皇帝挥了挥手,苏理廷才躬身离去。
待他去得远了,皇帝冷笑一声,拿起先前搁在城垛处的遒木劲弓,拉步端肘,血脉一张,吐气声中,白羽铁矢像一颗白色的流星飞向天际。但闻天上一羽孤雁哀鸣一声,坠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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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好箭法!”一个身影从城墙转弯的阴影处走出来。
皇帝并没有转头,放下弓,道:“皇叔,看来你说得没错,苏理廷真的和顾宣一条心了。”
皇帝的堂叔,溧阳郡公,多年来在宗人府赋着一份闲职,每日在府中和夫人们喝喝小酒,养养花,遛遛鸟,再养个戏班子,日子过得着实悠闲,所以保养得十分好,面白微胖,五官长得很温和。他说出来的话也是不急不缓的:“当初苏理廷说要将一个假女儿嫁入顾家当暗探,臣便觉得奇怪。以顾宣那么精明的人,会被他骗过?现在看来,这是苏顾两人联手在陛下面前演的一场戏,背地里两人有什么图谋,陛下不得不防。”
皇帝想起前日收到的暗报,顾宣偕新婚妻子回苏府探亲,伉俪情深,哪像对待一名暗探的样子?不禁冷哼一声:“朕已点醒了他,苏理廷若还是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要为顾家陪葬,那可就别怨朕不念旧情了!”
溧阳郡公深垂着头,不敢接话。
皇帝想是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森寒了些,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声道:“皇叔,这些年,为了不让你被卷入党争之中,只能委屈你呆在宗人府。现在连苏理廷也投向了顾宣,朕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你还是回来帮帮朕吧。”
溧阳郡公缓缓地跪下来,道:“臣有一言。”
“皇叔请说。”皇帝忙上前两步将他扶起。
溧阳郡公道:“兵器库帐册一案,陛下若再不作处置,后患无穷。”
皇帝叹道:“朕知道。顾宣这一手,实在是太阴毒了一些。”
溧阳郡公道:“兵部这上千万两银子是一块大肥肉,不管是郑相还是柳相,或者顾家,都脱不了干系。这帐册丢失,本就是他们三方不谋而合演的一出戏,只不过趁机将顾云臻拖下水罢了。这案子本就是查不清的,只会让卷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等再多一些人,陛下便不好处置了,总不可能将朝中大半官员都法办吧。”
皇帝恨恨道:“只怪顾云臻太不争气,根本斗不过顾宣。现在顾宣又拉拢了苏理廷,朕实是……”
他咬牙切齿,明知现在还不到动怒的时候,却仍控制不住心头的焦燥之意,恨不得马上回到建极殿,吃一粒清心丸,才能平息这股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怒火。
溧阳郡公续道:“陛下当初召苏理廷入内阁为辅,为的就是牵制郑柳二人,眼下既然苏顾又成一派势力,陛下何不扶另外一人来牵制苏理廷和顾宣呢?”
皇帝急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定心中怒意,凝眉思忖片刻,道:“顾云臻终究嫩了一点,谁合适呢?”
“陛下——”溧阳郡公靠近两步,轻声道:“苏理廷这辈子,最敬佩和最害怕的人是谁?陛下想来不会忘记。”
皇帝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突然想起一人,失声道:“梅怀素?!”
“正是。”溧阳郡公阴恻恻地道:“现在想来,苏理廷的狼子野心在十多年前便已露端倪,当今世上,他只怕梅怀素一人,所以才借‘鲁王观星’一案将梅怀素构陷入狱。若有梅怀素在,苏理廷的辅之位能坐得这么顺当吗?”
皇帝思忖良久,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他似乎忘记了当年正是自己忌惮梅怀素的才华和威望,便顺水推舟将其打入天牢,一关就是十四年,这刻用无限惋惜的语气叹道:“梅先生对朕也有授业之恩,委屈他在天牢呆了十多年,也是时候拨乱反正,让他出来辅佐朕了。”
他扼着指节,笑得渐有几分舒畅:“有了梅怀素,看他苏理廷和顾宣能翻出多大的浪!只是顾云臻一案——”
溧阳郡公微笑道:“大理寺多的是刑名高手,自可以将案卷做得天衣无缝。”
“就这么便宜了顾云臻这小子?”皇帝还是有些不甘心。
“现在根本不用咱们对付他,自有顾宣下手,陛下何不隔岸观火?必要时,陛下还得帮一帮顾云臻。眼下第一步,可以给这小子心里添一把火,这把火嘛,就让顾宣亲自去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