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顾宣语气生硬地命令。
其华将手札死死护在怀中,冷冷道:“你不配!”
她斜眸看着他,不屑的目光冷寒彻骨,顾宣从未被人用这种眼光看过,一时竟然有些愣怔,旋即扼住她的肩,将她提拎着翻转来。其华仍将那手札抱在怀中,顾宣用右膝顶上她的腰间穴道,她身子脱了力,双臂自然垂落下来,但右手的五指仍像钳子般攥着那本手札。
顾宣自她手中抽不出手札,便运力去扳她的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一个接一个地扳开,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但都用上了全部力气来对抗。其华的手指骨节被扳得咯咯响,痛得咬破了唇,血腥味沁入口中的一刹那,她明亮而愤怒的双眼盯着顾宣,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配!”
只听“呲拉”一声,手札终于被顾宣抢走,他并不回头,拂袖而去。只余其华双眸通红地坐在地上,垂着疼痛的右手,看着册子抽出时扯落的半页纸。
泛黄的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着的是十分温馨的一段话。
——丁卯年春正月二十五,吾妻辗转痛楚两日,诞下麟儿,吾深喜之。弟宣同喜,抢抱幼侄,遭乳娘调笑,羞之,避往俯仰轩……
紫英拿了药膏,半跪过来,替其华轻轻揉着右手,其华疼得直吸冷气,忍了许久的泪水涟涟而下。
紫英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这本是大夫人要你转交给侯爷的,你打他不过,何苦去惹他?”
其华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明知顾夫人要自己将顾显手札转交给顾宣,是想请他看在顾显的面子上原谅顾云臻昨日的顶撞,可看到手札中那些温馨的往事,再想起顾宣暗中的所作所为,她就是一口气顺不过来。更何况,顾宣狼子野心,又岂是几本手札能够打动的?
“他不配!”其华神情倔强地说道:“这手札应该留给云臻的!”
紫英听她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不禁摇头一笑,手下力道稍重了些,其华叫道:“啊——你轻一点,好疼……”
※※※
一灯如豆,照得俯仰轩内的家俱影影幢幢。顾宣枯坐灯下,目光凝在桌上的手札上,许久,都没有翻动那薄薄的纸。
被撕破的半页纸上,那熟悉的遒劲字迹,记载的是一段他早已忘却的往事。
——吾为麟儿取名云臻,宣甚喜此名。吾问宣可知其意,宣告吾曰:顾家男儿青云之志,终将臻至。宣即提笔,亲书云臻二字。墨迹未干,暖粥送至,宣欣然举箸,粥中煮有莲子,宣甚喜之,欲捧去喂云臻食粥,吾大笑之。
夜风自窗外吹进来,泛黄的纸被吹得“哗啦啦”作响,顾宣才像被惊醒一般,慢慢地伸出手去,翻到下一页。
——戊辰年春正月二十五,云臻抓周,不喜刀枪,不喜将印,独钟情湖笔,把玩甚久。弟宣不悦,夺其笔,云臻嚎之,吾妻笑曰:锦绣文章、三元及第未必不好。宣不耐云臻久嚎,将笔归还,方止哭。
——庚午年春,曹公约往东溪一游,吾与曹公坐亭中饮茗,宣携云臻溪中嬉戏,斯时桃李争芳,童趣俨然。余与曹公叹曰:戎马多年,难得此闲暇时光。曹公劝吾激流勇退,吾黯然,曰:不敢稍忘曾祖遗训,但有顾氏一日,便保西疆一日平安。
……
顾宣一页一页地翻着,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随着薄而脆黄的纸,一页页呈现在他的面前。
手札的最后一页,顾显素日刚劲雄浑的字迹显得有几分纠结和沉重。
——吾观李氏之温柔娴淑甚有伪态,奈何定昭仍于雪中长跪,执意娶其为妻。吾妻曾曰:定昭性情,长于执着,偏于执拗。若违其意,恐行出过激之事。吾双亲早逝,幼弟乃吾抚养成人,情同长子,吾心甚不忍。允乎,拒乎?
顾宣呆坐良久,慢慢地合上了手札。他素日清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几分少见的苍白和沉郁,唇也抿得紧紧的。茕茕孤灯照在他的眼眸中,仿佛忘川河边那一点不灭的幽冥之火。
一个苗条的身影走了进来,一瞥间看清他的神色,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跪在他的面前,轻声禀道:“夫人今天没去别的地方,只去了大夫人那里。她亲自煎了药水,为大夫人洗脚按捏,陪大夫人说话。大夫人睡午觉了,夫人才离开。临走时,大夫人给了个包裹给夫人。大夫人下午起来,说双腿感觉好多了,十分欢喜,晚饭时多进了半碗香梗饭。”
顾宣一言不,只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禀报之人抬头看见,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轻松了许多,“大夫人晚饭后还在院中走了几圈,亲自动手剪了花枝,说出了身汗,感觉骨头没那么疼了,睡觉前又喝了燕窝粥,这会已经睡下了,奴婢看着,入睡也比平时快了许多。”
顾宣低低地“嗯”了一声,她恭敬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
顾三公事忙,只得派一名手下数次捎信来,言道那人不日就要南下,上次谈及之事需得抓紧。顾云臻生平第一次为银子的事憋得难受,想去向顾夫人要银子,偏顾夫人放出话来,他若不去向顾宣请罪,求得顾宣原谅,便不许进瑞雪堂一步。顾云臻强逼着自己去认错,可每次走到赏梅阁外,便心中一痛,默然离去。
这日上朝,入了兵部值房,里面一片凌乱,原来户部正在内阁次辅柳之亭的带领下,会同兵部官员清查自今上登基以来的历年兵器帐目,帐册翻得到处都是,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户部那名姓秦的吏目也在,见他进来,便抱歉道:“小侯爷,今天这儿实是有些乱,人手也不足,您能不能帮帮忙?”
顾云臻没有学过看帐目,对得头昏脑胀,但凡他看过的帐册,户部的吏目还得重新核对一遍。内阁次辅柳之亭终忍不住道:“其实对帐之事,倒不缺人手。小侯爷力气大,不如帮我们将这些对好的帐目归到一边,送去文史馆封存,再将文史馆其余的帐册搬过来。我们只专心对帐便是。”其余之人连声道好,顾云臻自然求之不得,便做了大半日的苦力。
忙到日落西山,兵部给事中谭魁伸了个懒腰,道:“各位同僚辛苦了,今儿我作东,走,去放松放松。”柳之亭庭自恃身份,道:“你们去吧,本相府中还有事,改日再和各位聚饮。”他是内阁次辅,又是柳党之,众人自然不敢强邀。
一群人笑着出了值房,顾云臻正不想回家,被众人一劝,也随同前行。本以为是去酒楼会饮,却见谭魁引路,到了华灯初上的春风阁。顾云臻犹豫了一下,被众人拥了进去,十余名丽装女子拥出来,替众人脱了朝服,换上宽大的便服,席地而坐,笙歌曼舞,一时间酒酣耳热。
顾云臻正有些拘谨,忽听谭魁大声道:“妈妈,阿兰姑娘呢?快唤阿兰出来!就说今儿顾小侯爷来了,看她见是不见?!”m。bīQikμ。ИěΤ
顾云臻心头一跳,不多时,一名盛装丽人抱着琵琶掀帘出来,身姿袅娜,明眸若水,正是他上次被顾宣带来见过的那个阿兰。
谭魁拉着阿兰的手将她往顾云臻面前拖,“来来来!阿兰,这位是顾小侯爷,你今天把他给侍候好了,后半辈子便有指望了。”阿兰看见顾云臻,双眸一亮,抿嘴笑道:“哟,这不是吕公子吗?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谭魁一愣,旋即与众人哈哈大笑,“原来竟是旧识!我倒是白操心了。”又打趣道:“小侯爷,您这可不地道,我们听说你从不涉足风月场所,原来竟是同道中人!是不是怕你叔叔责骂啊?放心,下官们定会守口如瓶,绝不让纪阳侯听到什么风声。”
顾云臻窘得面红耳赤,又不知如何分辩。阿兰款款在他身边坐下,倒酒相劝,顾云臻只得饮了,见众人不注意,低声道:“那个,上次……妈妈有没有责打你?”
阿兰一口酒喷了出来,伏在桌子上直呼“唉哟”。众人好奇,追根问底,阿兰喘着气道:“奴家上次给小侯爷讲了个故事,小侯爷到现在还惦着,怕奴家挨妈妈的打。”
众人都是风月场所的老手,有何不明白的,谭魁笑骂道:“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次的故事都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阿兰斜睨了他一眼,道:“谭大人若想听真话,不如咱们今晚好好说一说?”
屋内顿时拍桌子一顿大笑,谭魁扑了过来,装作要将阿兰往里屋拖,一众人狎狔放荡,闹得不堪入目,浑没有朝廷大员的体统。顾云臻走也不是,不走又实在是放不开,只得一个人坐在屋角喝着闷酒。喝得多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屋外寻茅厕。
廊外红灯照耀,笙歌靡靡,满院子脂粉香薰得顾云臻昏昏沉沉。他扶住墙角大吐特吐,直到黄胆水都吐了出来,才直起身。望着空中一轮残月,心中愈觉难受,缓缓拭去因呕吐而溢出的泪水。
正要往回走,忽有一人从黑暗中揪住他的衣衫,“小侯爷,请借一步说话。”顾云臻听出是户部那位秦吏目的声音,便跟着他走到暗处,问:“何事?”
秦吏目塞了样东西入他的手中,低声道:“小侯爷,明日查帐,您只作搬帐册时不够人手,临时叫小的帮忙。”顾云臻觉得奇怪,正要再问,他已猫着腰溜走。
顾云臻走到明处,借着灯光将手中之物展开一看,竟是一张一万两的通和钱庄银票!
夜风吹来,他的酒似乎醒了,又似乎更醉了。屋内歌声依旧,笑声喧哗,头顶残月冷冷,寒星萧萧,将他踱来踱去的身影越拉越长,越拉越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