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追究她喝醉的事了?
客观来讲,自媒体应该算最不需要应酬的行业之一了,除了一些大品牌、大客户定期回访维系,其他的基本只限于线上联络。而且这行业的从业人员都年轻,酒桌习气并不严重,钟似薇这些年即便应酬,也从无喝醉。
她将情况如实说了,纪春山“哦”了一声,又道:“钟总还是少喝为妙,有些人喝醉酒挺吓人的。”
钟似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便主动将话头抛给安娜,问她在国内住得习惯吗。安娜算是半个外国人,念完高中就去了国外,在国外呆的时间不比国内少,钟似薇好奇,像她这样的身世,为什么会选择回国创业?
安娜说,是因为她的母亲。
安娜母亲是独生女,当年跟父亲成婚不久,便远赴海外闯荡,这些年一直因不能承欢膝下而心怀愧疚。去年外公去世,外婆便孤身一人,老人家年事已高语言不通,无法习惯欧美生活,不愿随女儿迁居,母亲便选择重回国内,伺奉母亲终老。
母亲为了母亲,她也为了母亲。
安娜说:“年轻人在哪里生活不是生活,可老年人不同,树大根深,他们的身体早扎进这片土地,这里有他们的根。外公去世后,妈妈时常悔不当初,我不想妈妈的遗憾再在我身上重现。再说,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不是吗?”
没想到,安娜这般洒脱的人,竟会为了一个看似如此传统的理由回国。人这一生,果然活不脱一个情字,无论飞多高、走多远,终究要寻找一份重力、一个锚点,这份重力是负担,是责任,却也是于人而言活着最重要的意义。
“似薇,你呢?你的故乡在哪里。”安娜反问道。
“凤城,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在地图上很小的一块,经济并不发达,你兴许没听过吧。”
听过。
安娜眼神一亮,飞快抬头看纪春山一眼,许多事在一瞬间有了答案。
那日饭局上的针锋相对,今日又好端端地央了她去弘声传媒,费尽心思将人带到车上,甚至不愿叫她当着这位钟小姐的面,坐到副驾座上。
原来如此。他们早就相识。
安娜只是直率洒脱,不愿钻营复杂的人际,却并不笨。
譬如此刻,她并不忙于追问钟似薇和纪春山的关系,反倒不动声色地继续闲聊:“那么似薇你是为什么会来澜城呢,你的父母呢,跟随你一起来澜城了吗?”
钟似薇苍白一笑道:“父亲早在我很小就去世了,母亲也在五年前病故了。”
安娜刚想说抱歉,车猛然一个急剎。
后座两个人女人险些甩出去,下意识撑住前方座驾。
“不好意思,刚分神了。”纪春山把车停到路边:“我下车抽根烟。”
说着便开门下车。
车里两个女人各有心思,都不说话,目光却都怔怔地望向窗外。一向心思沉毅的男子明显失了方寸,火机凑近嘴边,却一连几次才将烟点着。
抽完一根,又再点燃一根。
田苒去世了。
他居然直至今日才知晓。
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书本里描绘的父爱母爱,他一丝没有感受过。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孤儿,因为有俞美莲这样的妈,和一个只生不养的父亲。
如果说这辈子也曾短暂体会过母爱的滋味,那便来自于田苒。
她亲手教过他做饭,教他勾芡,教他炒糖色,教他如何把控火候,教他油锅起火要怎么处理才不会烫伤。
他十四岁时发过的一场高烧,险些烧晕在家,那一次,俞美莲约了一个男人去海边玩,字里行间嫌他是个累赘,不该找事的时候找事,是田苒将他送到医院,亲自照料他的饮食。
他从十二岁起就叫她田阿姨,是阿姨,是母亲,也曾是心中认定的丈母娘。
他在好多年里,都殷切盼望着能跟这个性情温和、善良坚毅的女人,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光明正大喊她一声妈,为她尽孝,并弥补童年于母爱的缺失。
却原来,连她去世的消息,他都只在五年后知晓。
“纪春山你个混蛋,你对不起我,也对不起我妈,白吃我家那么多鸡蛋牛奶苹果,你就是天字第一号混蛋王八蛋负心汉。”
前天晚上,钟似薇吃醉酒含糊不清骂他的话,此时此刻如同一记耳光,无比响亮地印在耳边。
混蛋,王八蛋,负心汉。
“安娜……我想,你要不去看看他吧?”钟似薇收回目光,双手僵僵地垂放在身侧,声线虚浮地道。
她知道他此刻的心底,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可她没有身份去安慰他。
也没有能力去安慰他。
毕竟这场惊涛骇浪,第一个淹死的人,是她。
母亲去世了,去世在陌生的城市一张冰冷的病床,那一夜,全世界的风雨都向她袭来,她像一叶在大海中航行的小舟,天地茫茫,无依无助。
一个孤女,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偏偏还有一堆程序等她确认,要签字,要缴费,要联系殡葬公司,要将母亲葬入父亲的陵墓里……一桩一件,都是她瘦弱的身躯所无力承受的。
那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从黑名单里拖出那个号码,给纪春山打了一通电话,得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他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漫漫长夜里。
有人说,身体的本能会比记忆更强大,恰如此刻,那些灰暗的苦痛不堪的记忆已经淡去了,身体却仍本能地畏缩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