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搞酒,命还要不要了?”李桂兰回了他一句。
钟似薇注意到,李卫国的脚肿得厉害,又红又烂像两只被老鼠啃过的大番薯,大冬天的也穿着凉拖,大概是糖尿病晚期了。
话锋渐冷,谁都不想聊下去了,纪春山和钟似薇默契地站起身说了告别,李卫国也没怎么挽留,只是目光中带着眷恋,像眷恋旧时光一样,看一眼,再看一眼,而后挥挥手:“好,你们过得好就好,有空多回来看看,毕竟都是这里长大的孩子。”
厨房里李桂兰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了,她从围裙底下的罩衫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硬要塞给钟似薇:“似薇,这钱你拿着,帮我买点祭品拜祭你妈妈,你这孩子也是的,那时候那么难,怎么也不跟街里街坊说一声,欠的钱还清了吧?我心里老惦记这个事,这么些年,我也没去看过你妈妈。”
钟似薇当然不能要李桂兰的钱,李桂兰却说什么都要给,不是装模作样的撕巴,而是真心想给,给旧日朋友,也给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人就是有这点怪,一个孩子若由你看着长大,那便不管他长到多少岁,在自己眼里都仍是孩子。
三十岁的钟似薇,足迹已经遍布祖国大江南北,可十几岁的钟似薇,永远留在了这里。小小的,清瘦的,眼睛晶亮的,定格在陪伴她长大的人心里。
“收着吧,姨知道你们现在条件好,不缺这两百块钱,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收,我心里过不去,你妈妈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她走得太冷清了。”
话说到这份上,钟似薇只好把钱收下,现在已经不流行用纸币,她想,这两张钱大概会在包包夹层里很久很久,久到很久以后意外翻出来,还能瞬间回忆起此时此刻,递给她钱的女人那张布满风霜的面孔。
回到车上,钟似薇好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还在想李姨?”
“春山,我想把宁安巷的故事拍下来。”钟似薇侧过头望向窗外,宁安巷已渐行渐远,只有头顶交缠的电线,如同蛛网一般延伸出来:“总得有人记录这里,记录这些不被看见的人。”
“所以你们公司的名字叫‘看见传媒’?”
“是。看见不被看见的人和事,让别人来看,我自己也再看一遍。小时候简直觉得这里一无是处,千辛万苦都要逃出来,现在想想,贫穷或许在某一程度上造成了视角的狭隘,让我们对这里的评价有失公正,也忽略许多生命原本的纯粹的东西,我想再看一遍,以记录者的身份,去寻找我们的来时路。”
“似薇,你真的长大了。”
“拜托,你也就比我大一岁,怎么老装成熟?”
“我三十,你二十九,看吧,我都奔四了你才二十出头,可不比你成熟多了?”
“行,纪叔叔,开车悠着点,手别打颤。”
移山填海
抵达陵园已经是下午。
钟似薇带着纪春山拾级而上,在一排排林立的墓碑中,找到了属于她父母的碑。
是一孔双穴墓。田苒亲手为丈夫置办的,提前给自己预留了位置。黑色花岗石上雕刻着两个名字,名字的上方是一张合照。
那个下午,两个年轻人跟地底的亲人说了好久好久的话。
说纪春山以前是炼毒高手,做出来的菜黑糊糊的,要么咸得要命,要么苦得要死,老鼠吃了都得闹绝食。后来从田苒那里学了几招,才渐渐摸通点门道,勉强能做几道家常菜。现在可就不得了了,佛跳墙这种难度系数超高的菜都难不倒他,搞不好以后就改行做厨师了。
说田苒去给他们开家长会,一人半场,永远是替纪春山开前半场,替钟似薇开后半场,后来钟似薇问为什么这样安排,田苒就说,前半场总是表彰,春山门门考第一,坐底下多有面子,后半场一般是指出问题,春山一点问题没有,我在那里也没用。
钟似薇哈哈笑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哦,妈妈你是说我没表彰,全是问题,对吧?”
又说家里收养的那条流浪狗,阿呆现在好着呢,早段时间生过一场病,不过现在全好了。阿呆是全世界最聪明最懂事的狗,跟着他们吃了那么久白米饭也从不挑剔,现在还老是被一只猫欺负,其实阿呆不是打不赢平安,阿呆是让着它,它把自己当成兄长呢。
“妈妈,那时我真怕你不同意收留阿呆,毕竟我们自己都快没法活了,但你什么都没说,只说希望这狗不挑食,我心里明白,你是想在自己走了后,它能代替你陪我。”
“妈妈,阿呆很尽职,现在还在替你陪着我呢。不过,我现在除了有阿呆,还有春山陪着了。妈妈,去年我来这里时,跟你提过的事,你还记得吗,我现在不矛盾不纠结了,我确定要跟他在一起,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都跟他在一起,你和爸爸一定会同意吧。”
纪春山对着墓碑承诺,“田阿姨、钟叔叔,我发誓会一生一世对似薇好,做彼此在世上最亲的人,成为彼此的依靠和退路,相守一生。”
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就在那方墓碑前打开。
是一枚很大很闪的钻戒。
他把戒指递到钟似薇跟前:“似薇,当着叔叔阿姨的面,我诚挚向你求婚,你愿意嫁我为妻吗,无论一生贫穷富有、疾病痛苦,不离不弃。”
午后阳光照在五克拉的纯净钻石上,折射出微微耀眼的七彩光芒,钟似薇是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在陵园里,在她父母的墓碑前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