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一路从县城开到乡下,这里住着许多远房的亲戚,别说钟似薇了,连田苒都不怎么叫得清名字,只知道大抵是祖上共过太公的,大约是姑奶奶,大约是舅爷爷,也可能是表兄弟,堂姊妹。
认识的不认识的见了田苒,都要问候两声:“回来看看啊?”
“是,回来看看。”田苒在钟似薇的搀扶下,笑着跟人打招呼。
那片凛凛的荒山背后,就是外公外婆的坟了。
村里还流行着土葬,大抵是最后一代土葬的人了吧。冬日的稻田没有遮挡,一望无际地荒秃着,稻田尽头的山上便是田氏一脉的祖坟。从前田苒身体健壮,每年总要回来拜祭。
钟似薇见妈妈站在田埂边远远地眺望,便问了一句:“妈,要去看看外公外婆吗?”
田苒久久地站着,像冬日稻田里一具干枯的稻草人,干干的,涩涩的,终于摇了摇头,凄楚无比道:“不去了,我爬不动了。”
这一年的春节终于到来。
这是母女俩第一次在大都市里过年,只可惜属于她们的海市,只有一扇窗的方寸。
钟似薇趴在阁楼那扇小小的窗户前,张望不远处夺目的霓虹,红的,黄的,绿的,将“不夜天”几个字诠释得淋漓紧致。这里的白天黑夜是没有明显界限的,路面疾驰而过的法拉利,将新春炸出了响亮的轰隆,是去外滩倒数的年轻人。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田苒当然熬不住夜,晚上九点,就向女儿道了新春祝福。这一年的除夕,她躺在床上,庄重无比地握住钟似薇的手,叫她向自己赌咒承诺。
“似薇,你答应妈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妈妈……”
“你答应我。”
“好,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再说一遍。”
“妈妈,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田苒终于满意地松开手,挤出了一个疲惫无比的笑容,也是这一夜,母女俩罕见地聊起了纪春山,在此之前的几个月,这个名字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禁区,就算跳到嘴边也要自觉咽下去的。
可现在似乎无所谓了。
世上的一切在生死面前都无所谓了。
田苒说:“不知道国外过不过中国年?他们今晚会吃什么呢,饺子吗?我们南方人过年都不怎么吃饺子,我记得春山往年这时候总要约你去看烟花。”
“可不是吗?有一年在外面放烟花,还差点被警察叔叔抓到,幸好我们跑得快。”
“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犟,认定的事就不会变,认定的人也不会改,似薇……”
“妈妈,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
又一年过去了。迈过零点,时间便正式进入2018年。这一年,被后来的人戏称为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再后来,是一场剥夺数百万人性命的大疫,再再后来,是不断动荡的世界格局和烽烟四起的局部战争。
人们在欢乐祥和中,度过了又一个快乐的新春,无知是幸福的,无知才能欢享当下。而之于那些被困在已知的疾病中日夜倒数生命的人,快乐是比月球土壤更稀珍的资源。
年初八,田苒再次住进了医院,也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住进医院。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时而高烧不退,时而说起胡话,活生生的人瘦成了一道皮包骨,吃不进东西了,就连最最稀淡的白粥,都会引发剧烈呕吐。胸口起伏着,健康的人几乎不怎么察觉的呼吸,对于她而言都是一种奢侈的攀援。
没有希望了。
钟似薇生命里那些闪亮的光,一簇一簇地熄灭了。
爸爸死了,爱人走了,现在,她要亲自送走妈妈。
倒是不同于之前几次抢救的惊心动魄,这一次,一切都是平静的,缓慢的,如同悬于病床前的吊针,一滴一滴的,复刻一种古老的计时单位,悠悠地将时间推远了去。
死亡的脚步是静悄悄的。
躺在病床上的不说话,坐在病床前的人也不怎么说话,说什么呢,到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过于沉重,又说什么都过于轻浮。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生命中的珍重与道别,早说尽了。
“妈妈,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什么时候。”
即便日月星辰,早已坍塌。
活不下去也要活,咬着牙活,壮着胆活,鲜血淋漓也要活。
钟似薇一夜一夜地守着,天黑了一遍又一遍,天亮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正月十五这一天,元宵佳节,病房里的电视喜气洋洋播着元宵晚会,田苒突然清醒过来。
她伸出手去摸女儿的脸,笑着说:“似薇,扶我起来,我想喝点粥。”
钟似薇恍若梦中惊醒,慌忙支了只枕头,扶着妈妈坐起来,床头是两小时前打回来的粥,她想去重新买份热的,妈妈却说不必了,就这样吃也挺好。
一碗粥居然喝完了去。
像大病突然痊愈了一样。
钟似薇心里明白,整个病房的人都明白,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隔壁床的老太太默默关掉了电视,笑着探过头来道:“小钟,你妈妈这一阵精神不错,多跟她聊聊天,说不定她心情好起来,病就好了。”
善意的而又人尽皆知的谎言。
真奇怪,真到了生与死的边缘,人反而说不出什么宏大有意义的话,聊的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眼前的田苒像个孩子一样兴奋,是钟似薇许久没见过的,兴高采烈的妈妈。
她说等自己身体好点了,要亲手做几件漂亮的衣裳,她的手艺比外面时装店的好多了,这几年流行的衣服都是些什么呀,丑不拉几的,还不如九十年代的精神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