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努了努嘴,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几眼,没再说什么,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钟似薇又转向对面,纪春山原来住的地方倒还没租出去,只是房子这种东西有灵性,一段时间不住人就破败得特别厉害,原先充斥着俞美莲叫骂声的地方,现在清清冷冷毫无生机。
她想去看看阿呆,在院子里抻长脖子望了半天,也没望到一点影子。只好敲响邻居陈姨家的门,陈姨从房里出来,一见是钟似薇马上将她拽进屋。
“似薇,你和你妈去哪了?我打你们电话都不通。”
“春山在你家门口蹲了两个月你知道吗?我看那孩子像疯了一样,见人就问你的下落,你都没告诉他吗?”
“对了,他现在跟他妈一起去美国了,俞美莲走的时候老神气了,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
钟似薇不得不打断她:“陈姨,阿呆呢?怎么没见到阿呆?”
陈姨的表情马上僵了下来,扭扭捏捏道:“似薇,不好意思啊,阿呆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那天出门前我还拴得好好的,就拴在这院子里,下班回来就发现狗不见了,你说奇不奇怪?可欣后来还帮我贴过寻狗启示,一点线索没有,我们都猜测不是自然走丢,指定是哪个丧天良的给偷走了!”
钟似薇茫茫然听着,耳边渐渐轰轰隆隆什么都听不清了,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家,她的狗,什么都不剩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宁安巷的,只知道这地方大概率不会再来了。
“春山哥哥,我们真的能离开这里吗?”
“嗯,长大了就可以。”
他们终于都告别了宁安巷,以一种最痛的方式,抻筋拉骨地长大。
故城往事
田苒的病情恶化得很严重。
到了一月下旬,全身已经水肿得不像样,双手双脚萝卜一样胀大着。又因一场迟迟不好的小感冒引发严重的肺炎,不得不住进医院。
到这一地步,钟似薇已经没法再去上班,只能日夜陪护在床前。这当然就意味着,母女俩的一切收入来源都断绝了。医院的账单纷纷沓沓送来,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样的局面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田苒渐渐萌生了死志。
有一天夜晚,她突然跟钟似薇讲起自己的身后事。
“似薇,你还记得爸爸葬在哪里吗?”田苒递出那只肿得快透明的手,轻轻覆在钟似薇手背上。
“记得,您不是每年都带我去扫墓吗?”
“就是那里了,我给你爸买的是一孔双穴墓,我死后,就把我跟他葬在一起。”她平常注视着女儿,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钟似薇却没法面对这样的目光,她低下头去,说出来的话湿漉漉的:“妈妈,你在胡说什么?医生说你的肺病很快就能治好了,再说,我们还可以等肾源移植……”
田苒打断她的话:“似薇,我的病我知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是妈妈对不住你,你跟着妈妈这些年,什么福都没享过,罪倒是遭了不少。”
“我没有遭罪,我过得好好的,从小不缺吃不缺穿,还念了大学,妈妈你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一滴泪从田苒眼角渗出。
“似薇,你不要难过,死没有那么可怕,人家说,人死的时候会有亲人来接,你还记得外公外婆吗?他们肯定会来接我的,我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我也好想爸爸妈妈。”
“妈妈,求求你不要说了。”钟似薇再也克制不住,扑到妈妈身上嚎啕大哭。
田苒伸过手去抚摸女儿的头。
她是个真正的苦命人,这十几年来,什么该尝的不该尝的苦都尝尽了。丈夫逝去后,又陆续送走了年迈的双亲,唯一的兄长也在几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这个家跟被诅咒了一样。
苦难、血泪、灾难,源源不绝。
如若不是这个女儿,她早不想活了。生活的滋味苦胜黄连,她尝够了。
可是她死了,女儿怎么办呢?
世上没人比她更明白,人是靠着信念活下去的,什么支撑我们活下去,什么就是我们活着的信念。对她而言,这些年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女儿。
那么似薇呢?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
她其实早想到这一点,才会支持女儿和纪春山交往,即便要面对俞美莲这样难缠的恶婆婆。
但只要那个男孩子在,似薇就还有活着的动力和牵绊。偏偏纪春山也走了,她的女儿怎么办呢?从此以后,她要像一只断线风筝了。
想到这里,田苒心头剧烈苦楚,胸腔里一滞便是一阵猛的咳嗽。
咳得凶险,喉咙里像藏着一根绷直的线,四散割绞着喉管里的肉,将那原本便狭窄的通道缠得更窄更紧,透不进一丝空气去。
人憋得鲜虾一样面色通红,一声更赛一声地用力,终于猛地挣开丝线的缠绞,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血喷溅在白色的床单上,活脱脱一道催命的符。
钟似薇吓得慌了神,什么都顾不上,急奔着出去喊医生。
这一夜注定无眠,病房里医生护士来过一轮又一轮,抗生素彻夜地输,吸氧面罩也戴上了,钟似薇守在床前,眼睁睁看着窗外从墨黑如渊到东方大白。
就这样急一阵缓一阵撑到二月初,钟似薇卡里的钱即将耗尽了,算一算,就连一个月的透析都维持不了。这天妈妈的状态还算可以,她谎称之前打工的奶茶店找她顶一天班,偷偷溜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