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两室一厅,要挤三代人着实不容易。
陈敏芝坐到钟似薇身旁,她说话的嗓音也像被真空挤压过,又扁又干:“听说你妈妈生病了?好点了吗?”
钟似薇摇头:“不是太好,已经是肾衰竭晚期了。”
陈敏芝睁大了眼,随即又一副突然想明白了的样子,直截了当道:“你是来借钱的吧?”
“是。”
她就是来借钱的,并且暗自打定了主意,今天借不到钱绝不走。
陈敏芝倒吸了口气,上身往后仰了仰,坐得离钟似薇远了些,倒也没说好不好,只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等你大伯回来吧。”
随后她问了些田苒的病情,在哪里治病,一次透析需要多少钱,医生怎么说之类的。钟似薇一一作答,期间那个叫小磊的男孩几次跑出来,探头探脑地打量,似乎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姑姑很感兴趣。
这样坐了一刻钟,门再一次被打开,大伯钟叙永回来了。
倒是跟记忆中的差不多,高个子,国字脸,生得一副浓眉大眼,面部肌肉往下垂着,无端给人一种严肃之感,头发白了一些,却仍然一根根鬃毛般向上硬挺着。
“叙永,你看还认不认得,这是似薇。”陈敏芝向他介绍道。
钟叙永听到名字的瞬间,瞳孔都放大了些,似乎不敢相信地凑近了来:“你是似薇?老三家的似薇?”
“是。”钟似薇答道。
陈敏芝在这时站起身向厨房去:“那你们聊吧,我去做饭。”
于是钟叙永接替陈敏芝坐到了钟似薇旁边,又将刚刚妻子问的那些问题,重新问了一遍,听说她要借钱,钟叙永的反应跟妻子一样,有一种“原来你是为这而来”的豁然开朗状。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当着钟似薇的面点上,同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吃完饭,陈敏芝照旧去上班,她在附近一间数码公司做保洁,钟叙永则向单位请了假,带着钟似薇去了趟二伯钟叙良家。
乘坐公交车在凤城兜兜转转了一个多小时,钟似薇才知道,二伯钟叙良现在的家,居然就离宁安巷不足十分钟车程。
十分钟路程的亲戚,居然十余年未曾来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将钟似薇击中。
跟没有多大变化的大伯相比,二伯可谓换了个人,算起来也就五十出头,牙齿却掉了好几颗,一只眼得了白内障,玻璃体浑浊得像一滩盐碱化的死水。
早在来的路上,钟叙永就向钟似薇交代了一些关于钟叙良的情况。他的身体不太好,几个儿子又不懂事,要么酗酒赌博,要么打架滋生,要么干脆什么都不干,成天找父母伸手要钱。
眼前所见无不印证这些说法,清清冷冷的两居室,除了必要的几把桌椅,找不见一丝冗余的装饰。靠近卫生间那堵墙生出了厚厚的黑色霉斑,想是常年漏水没有修缮。
里间隐隐传来几声咳嗽声,钟叙良不冷不淡地解释道:“你二伯母,这两天发烧在家休息。”
钟似薇彻底意识到今天的任务有多艰巨,要从这样两个家庭借到钱,大概跟登天没什么两样。如若是在从前,她早就萌生了退意,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开口,可现在不同了,妈妈的命在她手里攥着呢,她已经无暇去顾及他人的处境了。
两位伯父一个侄女,三人围坐在一张餐桌前。
钟似薇开门见山:“大伯、二伯,我妈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想向你们借点钱。”
不出所料,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就是诉苦大会。
钟叙永说:“我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没看到,一家人挤这么点房子,你堂哥堂嫂那点工资养个孩子都难,我今年都快六十了,还在小区给人干园艺,冬天冷夏天热的,你以为钱那么好赚?”
钟叙良说:“钱钱钱,我还想找人借钱呢,十几年不走动,一走动就是来借钱,谁家还没个难处,我这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我找谁借钱去?”
钟似薇一声不吭地听完,也没多作辩驳,只是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我今天一定得借到钱,借不到钱我就不回去。”
说她耍无赖也好,说她道德绑架也好,此时此刻,道德对她没那么重要。
“好啊,原来是故意的。”钟叙良听完眼珠子一转,看向钟叙永:“我说怎么把人带到我这里,原来是故意给我难堪来了,钟叙永,你要不要脸?”
钟似薇默默抬头扫视了两眼,看样子,她的大伯二伯处得并不怎么样。
“我怎么不要脸了?老三是不是跟你关系最好?现在人家孤儿寡母求上门了,你一点不帮你好意思吗?”
“现在知道人家孤儿寡母了,抢房子的时候呢,怎么没见你留点情面?我问你,你现在住的房子是谁的?你凭什么霸占人家的房子?那房子再老再破,现在也值个二三十万吧,你住着也不心虚?”
“我心虚什么?当初说好了,谁照顾老娘,房子就给谁,这些年老娘是不是住我那里?你管过半天吗?老娘走前什么样你不知道吗?屎尿全沤身上,都是我家敏芝给擦的。”
钟似薇听到这里猛地一惊,睁圆了眼道:“奶奶……走了?”
争吵中的两兄弟停下来,异口同声向钟似薇:“你不知道?!”
然后想起好像的确没谁给这母女俩报过丧,房间陷入一阵短暂尴尬后,钟叙永抽了口烟,言简意赅道:“就小半年前,中风。”
那么,算起来,就是她把那笔钱还给奶奶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