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谁得知妈妈被泼了水不生气呢?
她是不是该向他说“对不起”?
可是她不想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冬夜的小巷萧瑟莫名,光秃秃的红砖墙面又硬又冷,目光掠过去都觉粗粝。这是他们成长的地方,破旧、裸露、不近人情,柔软在这里百无用处。
纪春山靠近一步,牵动嘴角带出一丝勉强的笑,冲她侧了侧头:“走啊,愣着干嘛?这么冷的天。”
他心里被挤压一般难受。
为什么会摊上这样一对父母,一对拿不出手见不得人的父母。他甚至不敢多谈这件事,杀人埋尸般草草掩过,生怕似薇会就此再多说一句。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成长于宁安巷的天才少年纪春山,藏着一点自卑的痛处。他害怕,害怕俞美莲会把一切搞砸,害怕似薇妹妹会因为这摊洗刷不掉的污点远离他。
怕什么就来什么。
刚走出两步,一团黑影忽然从拐角处冲出来,俞美莲穿着一身珊瑚绒睡衣,头发披散着像一只凶鬼,竖着眼扑到钟似薇跟前。
“好啊三更半夜的,在这里盯你们好久了,手里拿的什么?快给我!”
俞美莲伸手向钟似薇口袋里掏去。
钟似薇本能地闪躲,却被俞美莲死死擒住,半猫着腰,用两只手拽拉她缩在羽绒服口袋里的右臂。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将她笼罩。
她本无意要纪春山的钱,可此刻却更不愿叫俞美莲当面将这笔钱翻出来。她几乎可以想象,俞美莲那张嘴,顷刻会说出多令她难堪的话来。
“你是不是拿他钱了?我就知道,天天黏着他准有目的。”
钟似薇瑟缩着向后,背部猛地往墙上一撞,纪春山忙上前来分开两人,混乱之中推了俞美莲一把,只见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人便跌坐在地上。
接下来的戏码可以预见了。
俞美莲赖地上不起来了,嘴里不断叫骂:“纪春山你不是个东西,跟外人合起伙来推我,亏我含辛茹苦带你这么多年,为你住在这种破地方,你会遭报应的!你以为这个娼妇是什么好东西吗,她就是想骗你的钱……”
纪春山过去扶起撞在墙上的钟似薇,听到“小娼妇”这几个字,本能地想叫俞美莲住口,却在转过脸的瞬间,面上表情凝滞了。
钟似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自禁轻叫出声:“天吶!”
俞美莲那条杏色的珊瑚绒睡裤,裆部被血染得通红,不是月经,月经绝不会有那么血,血迹顺着厚厚的裤子渗出来,滴落到冷硬的地面,像一道蜿蜒的伤疤。
三个人同时怔住。
是俞美莲最先反应过来,她嘴里爆发出一阵尖叫:“快打120啊!”
纪春山背起母亲往街口跑,钟似薇跟在身后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三个人的神色都慌成了拼不起的碎片。
是流产。
早在救护车开来前,纪春山就想明白了。
这些年家里频繁出入的男人,俞美莲常年累月的夜不归宿,都不难推出这个结论。而最能证明结论的,是俞美莲此时的缄默,她伏在纪春山背上,罕见地一言不发。
要叫他这位母亲一言不发,必然是极难启齿的事。
母子俩都对此心照不宣,唯有钟似薇不明就以,她急得在街口团团转,一时伸长脖子去看车来了没,一时自言自语地发问:“怎么会这样?该不是子宫肌瘤什么的吧?”
她讨厌俞美莲,却并不想叫她生什么大病,亲人得病的滋味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的锥心痛楚,她不想叫纪春山承受一遍。
救护车终于鸣笛驶来。
纪春山跟医护人员一起将人抬上车,却又探下身子向钟似薇:“似薇,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就行的。”
钟似薇怔了怔,只因她从他眼里读到的情绪,除了担心、忧虑,还有一点莫名的阴鸷。
她以为纪春山是在怪她,毕竟俞美莲这一摔,跟她有逃不脱的干系,于是垂了眸点了点头:“那好,有事给我电话。”
车门阖上,鸣着笛扬长而去,钟似薇才突然想起:钱!他把钱都给她了!他身上不够钱该怎么办!
于是顾不了那么多,又急巴巴地拦了辆车,直奔人民医院。
钟似薇奔到手术室门口时,见纪春山正以手掩面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这才放下手来,冲她无力地笑了笑:“似薇,不是让你回去吗,怎么又跟过来了?”
钟似薇将兜里的信封递过去:“钱。”
纪春山愣了一下,又将信封推回去:“不用,我带了钱包,卡里还有钱的。”随即却又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的空位上:“陪我坐一会吧。”
钟似薇码不准要不要坚持将钱递给他,只好暂时将信封收回来,坐到他身边。
“医生怎么说?”
“流产。”
纪春山淡淡吐出两个字,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钟似薇却心头一沉,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俞美莲这些年私生活如何,宁安巷人人有目共睹。她是个单身,没有半点拘束,做什么都由着性子来。这几年纪春山大了还收敛一些,从前带了男人回家,亲热都不知避忌,当着孩子的面便胡来。
对于这一点,纪春山早习惯了,钟似薇也见怪不怪,只是没想到她会胡来到不做避孕措施。
俞美莲其实年纪不算大,这年也才四十出头,四十出头的女人怀孕本不算什么,可大家都明白,依着她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真跟人结婚生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