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穿心夺命的审视!
这种审视不计前嫌,无关乎格斗时的败于下风,而是开始斟酌猎物存在的价值,目光所及若有不满,猎物随时可能毙命!
别尔猝然抬眼,灰眸掀起漫天尘沙,纵有万马奔腾,仍是兵不成行,马不成列,只余一派马乱兵荒。
“别尔……”
涅夫压低声线,又戳了一下他的脊梁骨。
公共场合、阵营对立,两人长时间的对视已经搅动暗流,被压迫者无不提心吊胆。
费格莱无动于衷,这样的对峙他永远有底气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别尔不一样,他身处下位,要么飞蛾扑火,要么明哲保身。
飞蛾扑火显然不可取,收束目光,面色坦然,体内却油然一股无名怒火,来势汹汹,喷薄欲出。他竭力隐忍、压制,可总有人要招惹。
领队的士兵让他出列,面向德军军官用餐区,不到八毫米口径的栓动步枪瞄准太阳穴。他自以为读懂了费格莱,想出风头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不料他的长官抬手,五指并拢有力,朝后绷直六十度倾角。
那士兵愣了一下,把别尔赶回队列。
“哟,这不是费格莱和尤纳斯的小毛熊吗?”
汉斯从队伍后面冒出来,眼神总是轻慢无礼,棠黑的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的狞笑,随时亮着一把毒刀。
毋庸置疑,他是个兵痞。
苏德互助时期,政委跟他们科普过德军军官的家世背景,说大部分隶属精英阶级,不耻于做些违反国际协约的勾当,所以任务会落到邀功者身上。而那种人狂妄、激进,暴戾,上传下达的忠实践行者,不动摇于人性、不涕泪于善举,举起屠刀就是杀。
汉斯就是这种人。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别尔垂首以示服软。
汉斯很吃这一套,领餐后走向费格莱,声音大得怕人听不见:“尤纳斯少校呢?怎么第一天聚餐就落单?该不会是昨天吓尿了不好意思出来吧!”
话语尖锐,不留情面。
费格莱没有说话,淡淡地刮了他一眼,而后握勺专注盘子里的餐食。很正常的举动,可碍于凌厉五官,总给人一种高攀不起的样,落在汉斯眼里就叫无视,而他最讨厌被无视,双眼冒火,随时暴走。
费格莱旁边的用餐者搁下铁勺,清脆一声,又混着严苛的目光看向汉斯,那边霎时寂然。
各方对抗、忐忑都点到为止。
“列队!”
那个德军翻译官又来了,说完波兰语和苏联语就操着一口别尔怎么都听不懂的语言重复,然后指着不同区域介绍用餐规则。
这个食堂共有四个用餐区,每个区的菜品千差万别。别尔和大部分室友被分到第四区,吃的最差,只有菜汤和烤土豆。而那些曾上蹿下跳的鸡鸭鹅,落到了德军军官区和第一区域。
这里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翻译官毫不避讳地说犹太人无条件垫底,紧接着是苏联人。
“营区内的各项活动都会按照等级执行,当然——”翻译官顿了一下,面容几分阴森扭曲,“死神优待犹太人。”
“祝各位用餐愉快!”说完走了。
这些恶魔的言行举止总是这样,哪怕上一秒十指染血,下一秒也可以儒雅温淳。
他们是多面性的,所以战争选择了他们。
别尔几人被要求坐在暗处,这倒没什么,身为苏联人且穷途困境,吃不了土豆才是致命的。
涅夫掰了一个,表皮酥脆,内里绵软,别尔却看一眼头眩脑涨,面色惨白。
家道中落前,他的人生畅通无阻、一路绿灯。
在家父母、仆人捧在手心;在军营,背景公开,自己也争气,教官、政委、甚至营长、旅长轮流宠爱,讨厌土豆这种小事也就没人在意。
起初他并不讨厌,甚至是感激的,土豆在苏联是普罗大众的救命粮,是上帝施予的恩惠。
然而漫天飞雪的那天,童话般境遇发生的那天,土豆成了他的梦魇。
五岁那年,父母忙于工作不常顾家,玩伴阿列克谢年前也和父母回了乡下,别尔孤身一人。每天完成各项学业后只能坐在书桌前,撑着小脑袋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锁定父母的下班回家路。
他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忍受不了单调枯燥,也实在想念父母,于是鬼点子上脑。开始事无巨细地记录仆人的工作时间,几天后,他趁着仆人在杂物间整理,跑到厨房捎上烤土豆就溜上了街。
他知道父母的工作地点,他要去接他们下班!
只是那天雪很大,积雪没到小腿,风也嚎叫不停,离黄昏更是没剩多少时间。
天空清凌高阔,平日热闹的街道空寂无人,他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走一步就拔一下腿,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晚,铅色云层越积越多。身后传来仆人急切的叫喊,别尔嘟着小嘴嘀咕,不想无功而返。为了误导仆人,他故意在分岔口往反方向走,留下一连串的脚印,觉得差不多就踩边上的坎绕回去,缩着身子躲进分岔口的废弃纸盒下。
仆人的声音像一道催命符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别尔只好不停往里缩,缩着缩着背部碰上一团柔软。他吓得猛回头,借着纸缝上方透进来的点点光亮,他看见了一双从没见过的淡蓝眼眸,澄澈剔透,像插画上的珍珠一样。
小男孩被别尔踩疼了要张口呼吸,别尔却误解,忙捂住他的嘴,边摇头边往后示意。
仆人的叫声只停留了会儿,别尔挪开身子跟小男孩道歉。小男孩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只是瘦得像一张白纸,身上的湿衣服肮脏破烂,手上和脸上的冻疮红肿吓人。别尔见过他这样的小孩,每次父母带他去教堂附近的贫民窟,就会有这样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