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在争论与自身经历较远的话题时,大多喜欢征引先贤理论与名人事迹。两人说着说着偏离了初衷,扯到礼与法,就“法治”和“礼治”孰高孰低争论了半宿,直到三更才睡下。
——晏家院子就三间房,晏大人住堂屋,张先生住东厢,俩年轻人就凑合着睡西厢。
贺今行本以为自己虽不算能言善辩,但也不至于笨嘴笨舌,遇上晏尘水,才知自己口拙。
他辩不赢,躺上床时,脑子里一会儿是“去好去恶”“虽小必诛”,一会儿又是“君子怀德”“礼和为贵”,还自带晏尘水的大嗓门儿。
他辗转许久不能入睡,心想,明早就把公孙龙的书找来研读,早晚要让晏尘水也有口难言。
晏尘水正套中衣,听他说要自己做饭,动作一顿,然后把衣裳挂回架子,也爬上自己的床。
他爹要点卯,他跟着起床就能一起吃早饭,睡过了就得自己想办法。
不过现在来了个会做饭的,他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辰时正,贺今行煮了一锅面片汤,他本打算送一碗到东厢,结果老人听着响动自己到厨房来了。
三人围着小方桌,他把汤碗端上桌。
晏尘水一边分筷子一边说:“君子不必远庖厨,自食其力,我以此为荣。”
贺今行点点头:“你说得对,明日请早。”
“我也不是不能做,只要你们吃得下就行。”
“熟能生巧。以晏兄的能力与悟性,一定越做越好。”
“贺今行。”晏尘水放下筷子。
“嗯?”贺今行抬眼与他对视。
两人开始斗嘴,你来我往几句,话题又拐到了昨晚的争论上,并逐渐扩大范围,把三教都牵扯了进来。
只有张厌深在专注地吃面,吃完面喝完汤,瓷碗磕在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息了声音。
老人淡淡地笑道:“君子要务本慎独、不群不党,道家讲究淡泊名利、不在乎身外之物,佛教中人更是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己任。他们都可归为‘善’。”
“然而这世间善恶并存,恶人自私自利且不择手段,善者在与恶人的对抗中,因有原则与底线,天生就处于劣势。若再一味坚持守礼、无为、慈悲,必然会被恶人欺之以方,倒涨其气焰,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助纣为虐。”
“因此,荀子说‘法者,治之端也’,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佛家亦有怒目金刚降妖除魔。”
“雷霆雨露,皆不可缺。”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晏尘水吞下最后一口面片,“所以说刑法必不可少,也不可不严,不严明则难以震慑人心,无法起到该有的效果。”
这会儿又转回到最初的论题,贺今行把自己的碗叠在晏尘水的碗上,看着后者说:“法治不可少,然而纵观历史,只有乱世才用重典。律法本就由上位者制定,对上位者优待颇多,普通百姓并无置喙之权,只得被动遵行。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律例过于苛刻,便是对人性的束缚与压抑。且重典之下易生乱法与私刑,民生本就艰难,再行磋磨就是难上加难。”
晏尘水不避不让:“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杀生之机,夺予之要,皆在天子手中。只要天子圣明,刑法便会分明。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治世之下,受益最大的便是普通百姓。因为严刑峻法只对犯法之人,安分守己则无此忧。若还有心思不正作奸犯科者,遭到严惩,也怨不得其他。”
“若天子不理世事,或昏聩或无能,未有圣明之相,上行下效,法度如同摆设,又该当如何?”
话出了口,贺今行才后知后觉,这一句几乎是在质疑今上,悚然一惊。
另两人却并无明显反应,晏尘水接过张厌深递来的碗。
“天子虽上承于天,但也是肉体凡胎,难免出错。若天子遭奸邪佞幸蒙蔽,做臣下的自当劝谏力诤,斧正吏治。我虽现在不是御史,但以后会是,我会追随明主,辅其左右,砭其错处,尽力令法度清明。”
话题随着早饭一起结束。
晏尘水去洗碗,贺今行扶着老师回东厢。
张厌深交给他一个大荷包。
“永贞不会收,所以我不给他。你与晏小子上街时,米面油茶蔬果以及其他器用,主动买来就是。”
他取了一锭十两的白银,然后把荷包还给老人,“我也应当出钱。”
他刚到稷州时身无二两,给张厌深做了四个月的书童,共获得工钱五十四两白银。前后借给江拙共二十两,刨去这大半年来的各项花费,还剩二十余两。
贺今行心下算过一遍,剔出十两,用做生活费。
他知道是老师怜惜自己,才开出如此高的工钱。
但有些事,心里明白,便不必再说出来。只需好好地记住,好好地报答。
就像有些事,既知别人会做何反应,就不要再去让人为难。
静水流深,行胜于言。
张厌深也不推却,接过荷包揣回袖袋里,和蔼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贺今行躬身作揖,“是。”
他走到院子里,见晏尘水背着小背篓从厨房出来,两人便结伴出门。
巷子里已有垂髫幼儿在自家门前跑跳玩乐。
出了千灯巷,便是贯穿南北直通皇城大门的玄武大街,足有几十丈宽。
贺今行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但每一次在天光之下行走在街头,总会感叹其大气恢宏。
宣京占地两万五千亩,于山环水抱之处,聚八方之势,养天下之气,城池威严,建筑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