攘内与安外并进,曲倪裳以“芳怡”外嫁震慑住祖母后,继而转向曲蕤飏:
“父亲,祖母有一言甚为有理,以一个外嫁女图谋曲氏门楣之兴,实非长久之计。我曲氏长盛当图自身立学思源,而非攀附当世权贵,倪裳尝读家规,此亦先祖立门楣之初衷。父亲以大理寺卿高官之位扬我曲氏门楣,带领曲家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父亲期盼曲氏门楣能就此长立于世家贵族之列,因而常以无嗣传承苛责自己深重。”
曲蕤飏素知嫡女聪慧,可入皇家门楣,听此一番见解更加感怀:若是曲倪裳能嫁予太子,以其才貌,当佐曲氏长盛百余年,若生皇嗣,可解曲氏燃眉之困。。。。。。
可惜。。。。。。
“但以倪裳之见,门楣高低,常有起伏,父亲不必如此执着,致力家学,亦可传我曲氏门风。况且天家风云,父亲纵有满腔宏愿,便有信心能完全参透吗?世人以太子嫡出概论将来,却忘记了当今圣上原来也并非先皇嫡子,何况镇北将军刘敏真盘踞甘州,手里握了我朝大半的军力,黎王殿下他心机深沉,绝非池中物。。。。。。”
曲倪裳话到这里,被曲蕤飏厉声打断:
“倪裳,胡说什么。谁给你的胆量,女儿家家的竟然敢妄议朝政,妄议当今。。。。。。”
曲蕤飏声音颤抖,视线不住地往窗外飘,内心已经在默默祈祷:
但愿曲府的房墙足够
厚实,曲小姐这一番针砭时弊、高谈阔论传不到一墙之隔的小书房里去。
今日,黎王身在曲府。
自从昨日黎王殿下用圣旨揭开与曲府联姻的序目以后,就没有给过亲家半分喘息的机会。
仅仅一日夜的功夫,下聘,婚书,确定婚期和婚仪,各项婚嫁的流程如约而至,让大理寺卿府应接不暇。但是任凭曲蕤飏夫妇以最严苛的礼仪要求审视黎王殿下呈上的各项章程,除了时间上略显仓促以外,竟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明理来。
曲蕤飏越来越怀疑,这场婚约并非意外。
此时,与正房一屋相隔的书房里,洞开的门窗内正杵着一位不速之客,来人闲来无事正信手翻阅曲倪裳年少时的一些书画习作。
他经年习武,耳目锐于常人,听到曲小姐像父亲大胆纳谏“以太子嫡出概论将来,当今圣上原来也并非先皇嫡子”时,黎王苏怀岷望向书画的眼神一滞,不自觉抬手拧了一把眉心,剑眉微蹙,他觉得有些棘手:他救了她,暗中筹谋为其解困,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想给她留下了“心机深沉,绝非池中物”的印象。
曲倪裳此时向曲蕤飏抖露了他的心机与城府,绝非黎王殿下所乐见。
因此,未免曲小姐抖露得更多,黎王合上书册,快步往外走。
论起来,黎王听曲小姐语出惊人并非头一次了,八岁的曲倪裳稚气未脱的那句“我嫁给你,可好?”再一次
回响在黎王的耳畔。
彼时元妃失势不久,京中谣言四起,街头巷尾盛传了元妃与人苟合的绯闻,有甚者甚至当众质疑过黎王殿下的出身。昔日的门客与属臣纷纷避散,同泽与同道纷纷断义,人人自保以避时害,少年黎王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背弃与孤寂,他可以一颗无比坚硬的心肠对抗世道的艰辛,直到小女孩稚气未脱的扶持有如一道冲破连夜雨的阳光照进他心底的枯井。
那时候苏怀岷才知道,纵使世事艰难,苛责深重,他内心仍然向往阳光,向往正道。
“王妃的胆量,自然是本王给的。”
窗棂外传来疏朗的男声,烟罗纱投影着黎王殿下挺拔俊朗的身影,寒梅枝头一对鹂鸟欢快地啼叫,似在欢贺:与父辈的谨小慎微不同,黎王殿下为他未过门的王妃撑腰,全然不讲礼法与道义。
满室寂静,只有曲蕤飏忙不迭地迎出,参跪黎王殿下。
“黎王他。。。。。。怎么到了内院?”方才豪言论家国的曲大小姐一时竟连舌头也捋不直了,结结巴巴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就像被人揪住了小辫子或是说小话被人抓了现行一样,变扭极了。
内院之人,概不知晓黎王的到来,人人自顾于方才的言语,是否太过吹捧东宫而有失于黎王,其实昨日里曲家内眷已经言语无状将黎王殿下得罪过一回了了,也被颁旨公公以“抗旨”的罪名深深恐吓过了
。
回想昨日,还是黎王替满室无状的曲府内眷求的情,大理寺卿口口声称严加管教、下不为例,并以重礼相酬、脸面相偿这才封堵了宫人的口舌。
这会言犹在耳,人人自省。
“姐,那个,今日黎王下聘。。。。。。。”竟是连平素大大咧咧的曲萝衣也一起扭捏起来了。
倒是外头黎王殿下齐身潇洒,施手扶起了心悬一线的老丈人,亲自解释道:
“本王本欲就婚仪事宜与曲大人商议,不想曲府事忙,管家只好把本王暂且安置在隔壁了。本王翻看曲小姐旧日习作入了神,若非刚才曲小姐一语惊醒梦中人,本王这会还犹自陶醉其中,不可自拔。”
黎王吐字温润,却句句都在提醒一墙之隔的曲倪裳,她那些大逆不道、揭他老底的言乱全被他听到了。
曲倪裳望着正房的地砖,心里想:不知道正房的地砖质量如何,若是能裂条缝出来便再好不过了。
“臣不知黎王殿下驾到,还请黎王恕臣招待不周之罪。”曲甤飏心中惊涛骇浪过,但面色仍算镇定,拱手作揖以图转移话题。
黎王殿下丰神俊朗,笑意盈盈时让人如沐春风,他微微摆手道:
“曲大人,你我翁婿马上便要成为一家,如此小节本王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若曲府私下里有意将小姐许给他人,或另谋攀附权贵,本王可是要生气的。”
黎王故意拉长了尾音,目光澄澈就像望进了人心里
。
迎着黎王这般目光,大理寺卿曲蕤飏突兀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前几年临海地区酷吏横行,国法难推,天子先后派了几任御史以及刑吏两部诸多官员前往,软硬皆施,甚至动用了大理寺束之高阁的酷刑,皆无法根治临海地区的恶疾。直到前些年派了黎王督办此事,去了不过两个月,便厘清了临海一带的吏治,做到了上通下行,听说当地的地头蛇如今都忙着春耕秋收、出海劳作,比良民都要勤恳上几分。
京都官员都不知道黎王使了什么样的手段,问其诀窍,黎王殿下只说:
“酷吏并非生来就残暴,本王只是恰巧懂一些他们内心的绝望和恐惧,因势利导,方有些成效。”
京都王孙,生而尊贵,不懂人间疾苦。只有黎王,与他们不同。
曲蕤飏那时便知道,黎王其人不可以貌取。只是黎王的那些棱角掩藏在东宫如日中天的锋芒里,很容易被人遗忘。再加之他一贯刻意的低调,以至于数年来他虽颇有政绩,却鲜少被朝野上下提及和褒赞,仿佛他为天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赎罪。
可究其根源,黎王的罪孽,是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