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卢照并没同意,她考虑了很多事情。
周以珍年逾古稀,卢家的败落已使她怆然,卢照又身遭厄运,秋原再一走,留老太太独活,必是不成的。另则,小潆虽是出了嫁,王婉秋也跟着女儿女婿搬离了卢家,但她们母女的生活,实际还是靠卢照一力承当。
如此种种为难,万般计量,他们夫妻,到底还是分开了。
(二)
郁秋原再次出现,已是第二年暮春。
卢照根本想不到他会来,妇女队长跟她讲,你男人来寻你了,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神情呆呆的,最多还带一点错愕。
不知是因为不年轻了,还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抬不起头。重逢那天,卢照甚至不敢看秋原,更没有同他接近,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总觉得一切都是梦,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苦不堪言,所以故意疏远着,撇清关系,才好少受些痛。
晚上按照惯例,右派分子都要集中学习和认错。结束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分散着走回住处。乡村小路,并没有灯,秋原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莫名增添了许多心安。
只不过,卢照还是不敢同他多说话,不知道该讲甚麽,她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开口大不了就问问母亲的近况。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秋原都跑来找她了,一定是将母亲都安顿好了。约莫就是入土为安了罢。真要是那样,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毕竟,那时候,死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还是秋原先打破沉默。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了拉卢照的手腕。他一定在哭,自己丈夫,卢照是再清楚不过的。不忍心回头,因为她也满面风霜,要作何解释,才会让他不那么心疼呢?
不过一年多的光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整张脸黄蜡蜡的,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真的是很沧桑了。
卢照下意识地按了按鬓角,总想把白头发藏到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去,这样,她就还能跟多年前一样,装作无事发生,兴高采烈地同秋原讲,喂,你怎么变得这样邋遢了?在五十岁的年纪,露出违和的少女憨态,也没甚麽大不了的。
中间路过一个大水缸,装得满满当当。其实那天晚上月色很淡,根本甚麽都看不清,可卢照还是没有胆量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根本老得没眼看了,她知道。
后来,到了要分开的地方。其他人因为知道他们是夫妻,都抱着一点同情心,想方设法留他们单独谈了一会儿。
秋原终于从身后抱了上来。
卢照轻轻拍他的胳膊,借此回应浓烈的爱。脸上是不明所以的微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只是感觉不能哭,会挨批斗的。极其无可奈何。
那个晚上的郁秋原,似乎有数不清的眼泪,细微的呜咽,一声一声,把卢照那颗近乎漠然的心,重新哭得柔软而又潮湿。彼时彼刻,正是世间仅有的温情。
卢照终于鼓起勇气回头,举起袖口往上够,仔仔细细替丈夫擦眼泪。分开的时候,总盼望再见,她有那么多的委屈,真想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他听。可真的见到了,却哆嗦着两片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他应该都是懂得的,他们到底是挚爱,这一点默契,应当还是有的。
果然,秋原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掌心的老茧,指尖的伤,割稻留下的刀疤,他一一吻过,眼神从怜惜变为愤怒再转为痛苦,最后陷入深深的自责。
卢照顺势摸了摸他的脸,的确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没有多少肉,特别的粗糙冷硬。后脖颈那里还长了一个肉疙瘩,不知道是不是瘤子。她忍不住惊叫道:“咦,你这里怎么回事?”
“去年抄家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打的……现在已经不痛了。”
哦,原来事情已经发展到抄家的地步了。卢照眨眨眼,没有接话。
秋原想了想,又道:“抄完家,妈就过世了……她的病特别严重,我想了很多办法,我不停地向在上者写信,给外调的人磕头,求他们派医生。可是妈真的撑不下去了,她说活着没意思,她说想你……卢照,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了。”
这不怪他。要怪,就怪这是一个人人陷于深水的时代,要想活命,就得按着其他人的头往岸上爬,就得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想到母亲,卢照的心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
她安慰性地吻了秋原的耳朵,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经了这么多事,他好像变矮了些,她吻他,再也不用踮脚。吻完了,她还想转到唇上,秋原这回终于往后让了让,说:“不要这样,被人看到了,你又得遭罪。”
春雨丝丝缕缕地落下来了,村庄一片寂静,只有小路边的马铃薯,兀自开着蓝紫色的花,那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浪漫。
卢照固执地要接吻,秋原躲了几次,情感战胜理智,终于败下阵来。他们抱在一起,肆无忌惮地亲吻,秋原的唇移到卢照鬓边的白发时,她终于落下泪来。不为别的,只为眼泪藏在春雨里,一般不会被人发现。
真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尤其黑暗中,还有一株野香橼正悄悄开着花。花香微微泛苦,一如他们的人生。
王颐〔番〕醉里吴音
严子陵有次出门谈生意,还带了王颐。
头天早上商量的时候,王颐就有一点想去,只不过她素日端着少奶奶架子,话里总有一些为难。
“我走了,家里怎么办?一去小半个月,能行么?”